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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十日沉吟衣香如未去 两番晤对心影证无言(3)


  梁寒山感到失言,笑着红了脸。便抛开前话道:“君子不夺人之所好,这些书,既是张女士千里迢迢从南方得来的,怎又好分给我?”

  张梅仙道:“若是就是这一份,我也不见得能割爱。当我写信托买书之时,就是请人一部买好几本来,早就有意以供同好的。”

  这时,茶房已经将茶泡了来。梁寒山斟着茶分饮了,然后才接过书来,翻着看了一看,有两本是诗集,其余的都是词集,版子都很好。因道:“这书若在北京买,便是一种古董,很可珍贵的。好书人人所爱,张女士既是送我,我就愧领了。”

  张梅仙便笑了,自去饮茶。梁寒山看这样子,竟是她一人前来赴约,并未邀人前来的。应该怎样说话,自己也不知道,只好等她先开口,让她说了,照着她的话因转,那么,也就不会露什么破绽了。于是默然不语,静等张梅仙开口。

  不料张梅仙慢慢地呷着茶,却是一语不发,两下里都沉寂起来。梁寒山先也呷了两口茶,然后却抽了一本书来看。这正是一本词集,翻了两页,翻到了白石填的疏影,口里随念一句:“犹记深宫旧事,那人正睡里,飞近蛾绿。”

  张梅仙才问了一句道:“先生对白石的词,很喜欢吗?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要是不撒谎的话,说了出来,我简直是蜻蜓撼石柱。”

  张梅仙笑道:“这样说,先生对白石,是反对的了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以言反对,那未免太不自量了。但是可以说一句非性之所近罢了。”

  张梅仙道:“如此说来,梁先生当然持之有故的,我愿闻其详。”

  梁寒山正苦于对坐此地,无辞可措,有了这个题目,正好发挥,便笑道:“好在不是当大庭广众之中说话,便算说的不对,也不过张女士一个人见笑,那倒是不要紧的。说到词,谁也知道要空灵而不质实。但是我想空灵二字,空是诗家的超脱,灵是诗家的流利。合起来说,就是言外有意,文从字顺,不要拖泥带水。或者是死板板的。”

  张梅仙笑道:“先生作诗,是主张性灵的,于此益信了。白石果然是不走此道的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我们生在数百年之后,也不敢说他不走此道。可是他的词,人家说是空灵,要对不懂词的人说,恐怕也可以说是含糊。譬如暗香疏影,是千古绝唱了。这疏影第一句,便是犹记深宫旧事,那人正睡里,飞近蛾绿。因为寿昌公主,是梅花点额的,用那人暗射寿阳,用蛾绿暗射眉黛,用近蛾绿暗射额,用飞近蛾绿暗射额上的画梅,再用全句暗射疏影,而疏影本射的是梅花影,可是梅花之影,还是遥有寄托的。他本来慨然于南末已事不可为呢。这个弯子,绕得实在不小。”

  张梅仙怔怔地听着,不觉得噗嗤一笑。梁寒山道:“设若这人不懂梅花点额这个典故,就会不知道这句说的什么,就算懂得这个典,这也不过是个灯谜的谜面,说破了一点余味没有。”

  张梅仙道:“这真是不谋而合了。我从前曾有这样一个感想,以为白石的词,有许多处可以割裂,来作几个谜面。不料梁先生今天谈到白石的词,却也是说他可以作谜面,真凑巧之至了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那么张女士也不是趋重这一派作家的了。但不知女士爱好的是哪一派?”

  张梅仙道:“我是爱婉约一路的词,倒不专重哪一家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主张尽管不同,那办法是很对的。”

  于是俩人又由这上面将研究词的范围,放开了出去,话也就越谈越多,把欲谈无题的这个困难,总算解决过去了。

  谈了半天的词,张梅仙笑道:“与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这个我倒不用谦逊,是彼此共之的。学问本贵在讨论,以言讨论,师徒之间,又不如朋友之间,因为师徒是传授的,朋友是互相交换的。若有不合的地方,很容易指摘出来。”

  张梅仙笑道:“可是我还要补充一点意思。朋友互相讨论,必须要对于一桩事情,有相当的明了,而且还正在继续的读书。那么,可以互相纠正发明。若是不然,彼此均闭门造车,那就越说越远了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要说对于文学,有相当的明了,不敢自承,可是书总不曾间断着看的。所以我相信能常和张女士研究研究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把字音拉长,一面却去观察张梅仙的颜色。张梅仙便接着道:“我也是很愿意领教的。不过我有工夫的时候,先生未必有时间。先生有了时间,或者我又不得空。我很愿和先生多多以书函来往讨论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很好很好,那样办时间是非常自由的。我的工作是无所谓,也就不必为了闲谈,妨碍张女士的工作。”

  张梅仙沉思了一会,笑道:“教书匠的工作,无所谓妨碍,根本上就不容你抽身,将来如有工夫,我以电话约先生面谈吧。”

  梁寒山见她说着这话,已是将那柄绸伞,由桌子边拿了过来。便道:“张女士大概是功课很忙。”

  张梅仙将伞又放下来,笑道:“也无所谓。”

  只这四个字以后,她又不说什么了。梁寒山觉得谈了许久的话,还是默然起来,未免不好。还是将词的内容举出了几点,慢慢地谈起,复又谈了一个钟头。

  张梅仙谈着话,已是将手表看了好几次。然后站起来,绸伞提到手里,笑道:“还有三十分钟,就要替一班四年级补课,她们快毕业了,读书很认真,我不好意思无故请假的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这是我冒昧了,我不知道张女士今天星期是有课的,那么,不必客气,就请便吧。我今天得了许多新书,我要在这里先看几页。”

  张梅仙道:“那我也用不着虚伪的客气了。”

  于是一点首而去。

  梁寒山斜靠藤椅子,望着张梅仙冉冉而去。人去得不见了,还是向那边望着。邻座上的人见这人呆望,不知有什么事,也有些人跟着望。梁寒山一回头,见人家向自己看看,又向前面看看,这才知道引起别人的注意,于是乃改为翻书消遣。

  看了几页书,忽然有人在石栏外喊道:“寒山,怎么是你一人在此?”

  梁寒山抬头一看,却是贾叔遥,因笑道:“今天没有去听戏吗?”

  贾叔遥道:“这样好的天气,不到花前柳下去坐坐,跑到乌烟瘴气的旧式戏园子去作什么?难道这雅人深致的事,就只许你姓梁的做吗?”

  说着话,他也就走过来,加入茶座。梁寒山道:“我并不是说你就只应当到戏园子里去消遣。不过我这里是另有说法的。我觉得你到戏场,不是到戏场,乃是到情场,和别人听戏的目的不同,趣味也就自然不同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我说给你听,你会不相信,我已经对她请了两个月的假,在我假期中,我是到南方去了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去就去,不去就不去,何必撒这么一个谎?”

  贾叔遥道:“撒谎本来是不应当的,但是她撒谎也撒得太多了,我就只撒这一回,那是很对得住她的了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据你说是公平的。不过彼以谎来,你以谎去,爱情之道苦矣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你这话不对,难道男女交朋友,就有爱情寓其中,然则你承认你认识的女子都是爱人吗?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生在这年头儿的人,难道这一点事都不知道。不过一个捧角家和一个女伶交朋友,这里面多少总有些问题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这也不能下这种断语。譬如我和薛爱青是朋友,总不能说我和她也是恋爱人。因为她在坤伶里面,已算得是大王了,我决计没有和大王去谈爱的资格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我仿佛听见谁说过,坤伶家里,布置得最好的,要算是薛家。这话确吗?”

  贾叔遥道:“确!这其间有两个原因。其一,因为她很认识几个字,以文明种子自负,不肯和其他坤伶一般,弄得俗不可耐。其二,她是跟了她师傅学的。她师傅就是一个好排场的人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她师傅是谁?”

  贾叔遥道:“也该明白一点了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人家都说她的戏像夏秀云,我看不但像,而且是青出于蓝。难道夏秀云就是她的老师?”

  贾叔遥道:“她也并没有拜门。不过经人介绍之后,夏秀云常是尽义务和她说戏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那太危险了。像夏秀云这种人,还屑于作柳下惠不成?至于薛老板呢,她又何尝不是个多情人。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这是人家儿女私情,我们就不得而知了。不过夏秀云以师兼友,对于她确是爱护备至。经济方面,少不得也有点帮助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居然还有经济上的帮助吗?这关系就更觉得深切了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惟其是这样,所以她屋里的陈设非同等闲。她不但陈设得好而已,真个还有点雅人深致。若说是一个文人来拜访她,或者作一首送她,她却是很高兴的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文人我们不敢自负,若说仅抓诗,这却非难事。你上次约我,可以介绍和她见面。现在到了时候没有?”

  贾叔遥沉吟着道:“去倒可以去。不过这薛老板和他人不同,她有些孤高自赏。我们若是不得她的同意,突然而去,她有些不乐意的。最好是我先去和她说一说,过两天我再和你去。她虽不见得有盛大的欢迎,我相信她对于你,一定是十分客气的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据你这样说,这倒有些像去觐见大总统,先要向传达处挂号了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这也难怪,我们设身处地,和她想一想。像她这种人,哪里还少了甘心拜倒石榴裙下的。设若她又抱放开主义,来者不拒,她家里岂不会门庭若市?只要是规矩人,她决计欢迎的。你想,一个唱戏的,有不愿人家捧场的吗?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你真能代她善为说词,那么,我就相信你的话,请你去先容,我就静候你的佳音吧?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今天去,倒真是个机会,今天没有戏,她是在家里休息的。我去见她,就说你有几首诗要送她看。”

  贾叔遥坐着闲谈了一会,当真就告辞向薛爱青家来。这又引起了一段韵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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