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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生女耀门楣闾阎侧目 迎宾易冠服鸡犬皆仙(5)


  说着,就嚷道:“小四儿,把我买的那个好叶子冲一壶来,华老板在巴黎公司买的那洋饼干点心,装两碟子来。”

  说时,大秃牛将他那颗脑袋,接连晃了几晃,那一分得意,在这面上,就也十足的表现出来。

  不多时,果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捧了茶壶点心进来,恭而且敬的,一样一样放在茶几上。大秃牛斟了一杯茶,送到陈忠面前,笑道:“真有一股清香,你闻闻?”

  陈忠笑道:“这茶叶果然好,大概又是华老板那边分来的了。”

  大秃牛道:“可不是?哪一回到上海去,都有人送东西给他。这茶叶还是打上海带来的哩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找了个好女婿,真比生个好儿子还强。你瞧,吃的喝的穿的,你哪一样没有?”

  大秃牛伸起一只手来,在脑袋上搔了一阵,只忍不住微笑。陈忠呷了一只茶道:“这件喜事,我老早就听到了消息,我想凭大姑娘那个模样,成功是一定成功的,可料不到成功有这样子快。”

  大秃牛笑道:“咱们是自己弟兄,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。老实说,我也想不到有这样快。不料小兰他一乐意,马上就办。外头人都说,没有办喜事,就是随便住在旅馆里的。这话,可有些委屈人。我们姑娘也是用汽车接过去的,而且他们那些好朋友,都在新赁的屋子里,闹了一宿。随后我和她妈,因为她短人照应,我们也搬过去住了。小兰那一边,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,就是那边的亲家也说,小兰这大年纪了,应该要添个孩子,我们姑娘嫁过去,那是十二分欢迎的。不过我们姑娘,她那个脾气,也是太执拗一点,什么什么……”

  说着,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。然后说道:“昨天晚上,她们已经在戏院子里会了面。据说,也就没有什么了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这个我明白的,昨天我们先生去听戏,他也说都不见了。”

  大秃牛还要说时,只听到外面一片喧哗之声,说是姑奶奶回来了。这就一二十个男女,和众星捧月一般,簇拥着芳芝仙进来。芳芝仙已不是从前穿蓝布大褂的那种装束,除了浑身锦绣而外,这织花缎子旗袍,由脖上垂下来一挂浑圆晶亮的珠圈。两只耳朵下,又缀着两朵银光,正是一对极大的钻石。陈忠已是让大秃牛让着走到门外。陈忠笑着叫了一声姑奶奶。芳芝仙笑道:“呀!您别这样称呼啊!您好?”

  说时,芳芝仙抬手抚了抚鬓发,又露出手指上那一颗钻石戒指。陈忠也道:“您好!您好!华老板好?”

  芳芝仙道:“他可忙着啦!昨天晚上,由馆子里回来,听说还到那个总长家里吃饭。今天他也说到这来瞧瞧诸位的,又让一个外国人请着去了。”

  陈忠还要说时,那位寿二爷,手牵着旗袍的大襟。笑着道:“别站着说话啊,屋子里去坐着吧。我算着你该到了,屋子里已经给你泡好了茶,进去坐吧。”

  说着捧了芳芝仙一只胳膊,带拥带捧的,就把她捧进屋子去了。

  只在这一会,左右前后的街坊,就牵线不断地进门,尤其是妇女们,还不曾进堂屋门,在院里先就喊上老太太大姑奶奶了。大秃牛有位从前洗衣的伙计马老,如今穿哔叽袍子,花缎马褂,替他当招待,伙计的媳妇马嫂子,从前的衣服,补钉加补钉,而今也有一件大缎花丝葛袍子。手腕上还戴着两只笔管粗的银镯。她那一双又粗又黑的手胳膊,现在也让香胰子擦得又光又白,露了一大截子在外面,提着一壶开水,进进出出。陈忠忍不住叫了一声马大嫂。马大嫂放下开水壶,笑嘻嘻地向陈忠请了个安。叫了一声二爷您好?说着,站立起来,将手腕子上的银镯子,向上拢了一拢,然后才走了。陈忠将这些事,都看在眼里。还是大秃牛爽快,笑着一拉陈忠的肩膀道:“小马帮了我多年,我也没有什么帮他的地方。咱们都好,就把他一个人摔下来,我心里也怪难受的,所以我托小兰给他在银行里找了一份小事情,一个月却也挣个五十六十的。说不得,咱们私下又津贴他一点儿。瞧他公母俩,不是过得挺舒服不是?”

  陈忠笑道:“这是您好心,提拔他。怪不得我们先生常说什么有饭大家吃呢。”

  大秃牛听道:“我算什么?够提拔人的吗?这全是咱们姑娘的力量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那还是您的力量。要不是您让姑娘学戏,又哪里能够攀上这一头亲呢?”

  大秃牛听了,两手捧了大肚子哈哈大笑。

  这个时候,客就越来越多了。寿家也就像办喜事一样,后院子里也搭上了棚,摆下许多席面。大秃牛要亲自出马招待客人了,陈忠也就走到院子里,找了那个马伙计坐在一边闲谈,他原是洗衣服的时候,就喜欢闲谈,出名的绰号话匣子。这时陈忠一坐过来,他先笑道:“陈二爷,咱们作梦也想不到有今天啦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那也不见得,我早就瞧你像是个发财的样子。”

  马伙计一听这话,禁不住乐了。因道:“我从前算命,算命先生也是这样说,说我上了三十岁,就要发财。我当时实在不相信,而今看起来这算命先生,算得是真灵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他们这一档子事,可说郎才女貌,别说你得了好处,很是高兴,就是我们作老街坊的,也是高兴的。据牛大爷说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四周一望,身边并没有什么人,因轻轻地笑说道:“和那边是两头大。”

  马伙计笑道:“哪有那么容易的事?先说这件事,那边大奶奶,直闹直哭,闹了好几天。华老板你别瞧他在台上那样能说能做,在家里就像傻子似的,大奶奶一闹,他是一点办法没有。可是华老板这班朋友,都在一边生气,说华老板挣这么些个钱,不嫖不赌,再讨一房人,不算过分。况且大奶奶又害着痨病,身体太坏,直到现在也没添一个孩子。让华老板讨一个人,添两个孩子,也是大家的好处。这不是很有理的话吗?你瞧她怎么说?她说添孩子是别人的,与她有什么好处?再说添了孩子,那新的人有了这一层把柄,那更要了不得,我干吗把天下让人家坐。那班朋友又说了,照中国习惯说,不生儿子,是犯七出之条的。就是外国的拿破仑,因为皇后不生儿子,把那又有爱情又好看出约瑟芬,也离了婚呢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你真是福至心灵,连外国的故事你都知道。”

  马伙计笑道:“我哪里又知道什么外国故事、中国故事?这全是他们那班朋友说的。他们一到这边来谈天,就会提起这话,至少我听到他们说过五十回了,我还记不住吗!”

  陈忠道:“既然如此,那边大奶奶应该答应!”

  马伙计道:“她哪里肯答应?她说,有钱的人,没有儿子就可以讨小。若是没有钱的,那怎么办呢?据她这样说,是把主意拿定了,决计不肯让这件事成功的了。后来还是华老板的老太太出来说,你这是什么成心,难道要绝了我华家的后代根,你才甘心吗?你真要是这样,我自有地方找人和你讲理去。这样一来,她没有话说了,才生着气说,不管了,随大家去办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原来拿出这样一个大题目来压迫她,她当然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。不过这两头大的话,恐怕不容易通过!”

  马伙计笑了一笑,然后说道:“这话现在不说也罢,那边原先还只肯当着不知道,以为不是华家人。前几天才说了几个条件,每逢星期二四六,让华老板上这边来,其余的日子,都不许。只要华老板把这件事答应了,其余的事,都好商量。其实华老板晚上不在这儿,白天是在这儿。没有这条件,晚半天还不敢明明的来,有了这个条件,华老板就可以放开了胆子在这边睡了。那边提的条件,真是有些苛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要据你这样说,这边的大姑奶奶,不但是两头儿大,恐怕这一个小字儿,还没有十分巴结上呢。凭她现在的地位,就能给你们凑合得这样热闹,若是她再向上升一步,你们就更阔了。这可是一人得道,全家登了。”

  马伙计笑得只搔着脖子。

  他正想说什么,一个黄瘦面孔的女子,穿了一件八成旧的蓝布衫缓缓走了过来。看她那欲前不前的样子,倒像是很害臊。陈忠想起来了,这是芳芝仙的师姊妹吕芝仙。她原来的名字,就叫吕大辫,和芳芝仙是跟着短腿李学戏的。马伙计一见,笑着先说道:“大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?我们大姑娘等着要和你说说哩。”

  吕芝仙因马伙计当了许多人叫她的小名,未免脸上一阵绯红,对马伙计瞧了一眼。陈忠便站起来点头笑道:“大姑娘,我们好久不见,您好?”

  吕芝仙点头笑道:“您好?今天回家来的吗?”

  陈忠笑道:“刚才回来不多大一会儿。大姑娘今天没有上戏馆子吗?”

  吕芝仙慢慢走过来,走得挨着桌子边,靠了方凳子,屁股挨着一点凳子边,笑道:“现在不到天桥去了,在天乐园赶夜场呢。”

  陈忠道:“那很好哇!只要这样慢慢地干下去总会爬起来的。早就听见说您学会《汾河湾》这一类的戏。”

  吕芝仙连连点头笑道:“我现在不唱衫子,改丑行了。”

  陈忠笑道:“拿多少戏份呢?”

  吕芝仙红了脸,只低了头不作声。陈忠见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,料得有不便出口之处,也就不向下说了。

  坐了一会,芳芝仙自己出来了,向吕芝仙一招手,吕芝仙赶快跑了过去。拉着她的手道:“大姐,你好?我早就要看看你,总没工夫去。”

  芳芝仙笑道:“多久不见,称呼都改了。大妹怎么改了大姐呢?”

  吕芝仙道:“现在你还比从前啦,我怎样敢叫你大妹呢?”

  芳芝仙道:“咱们好姐妹们,别说这样的话了。”

  拉了吕芝仙一只手,就向屋子里去了。陈忠对马伙计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瞧,她们是同窗学艺的人,一个就爬得那样高,一个就跌得那样低,天下的事,真是难说得很。”

  马伙计道:“咱也不怨人,谁叫她自己不争气学不好戏呢?”

  陈忠应了一声是,点了一下头,因为宾客已纷纷地入座,就不便再和人家说什么。吃酒的时候,大秃牛寿二爷都出来陪席,芳芝仙只站在台阶上,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菜,就避开了。有人说大姑奶奶也不来喝一盅?大秃牛就代答道:“她不成!华老板还等着她回去吃饭呢。诸位没有看见门口那一辆汽车吗?那就是等着她回去的。”

  大秃牛说着,那颗秃脑袋只是摇摆不定。酒至半酣,芳芝仙果然告辞。在席上的人,听到她要走的消息,大家都放了杯筷一齐送到大门口来。芳芝仙上了汽车,汽车开出了胡同口,大家方才回转身来入席。陈忠看在眼里,又不免叹了两口气。不等席终,就推有事告辞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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