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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下顾感分金清歌永诀 投怀能作态约指双收(2)


  何乐有捏着拳头,在大腿上一捶,突然站立起来,头一偏道:“井老板,你真是我的好朋友,我再要不听你的话,我这人就是凉血动物了。得!我明天晚上就走。你明天白天有戏,以后不定能不能见着你演戏了,我还去听一次,成不成?”

  井兰芬听他说得这样的决断,是走定了。便道:“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,不过你不要听了一天戏,又这样耽误下来就是了。”

  何乐有道:“那我决不至于的。你若是不要我去,我就不去。免得你在台上唱戏,惦记着我,把戏唱坏了。”

  井兰芬听他说得如此之娓婉,心里又有些不忍,便笑道:“你只管去吧。我在台上不往台下瞧就是了,你还有什么话没有?我是溜出来的,我要回去了。”

  井兰芬说着,已是站起身来。手扶桌子犄角,要走不走的样子,望了何乐有几眼。何乐有道:“事是没有事,话也没有什么话。不过我想你这样的好朋友,临别赠言,一定可以告诉我几句好话。”

  井兰芬原不曾离开那椅子,又坐下了。因道:“我有什么可说的呢?”

  于是左手托了脸,撑在椅靠上。慢慢站起来,慢慢说道:“还是那句话,你还是好好找一份事业干去。”

  说着话心想这人捧我六七年,落一个这样的下场,又是可惜又是可怜。于是一手拿了那包茶叶的小纸包卷成了一个小纸棍儿,只是在桌上搓。何乐有道:“这次分别,可不定哪年会了,何不多坐一会儿。你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,我将来应当怎样谢你才对?”

  井兰芬低头呆了一呆,将手上纸棍儿一扔道:“走了!何先生记着我的话,别忘了。”

  话不曾说完,头也不回,推开房门就走了。何乐有从从容容到大门口来送时,人已去远了。

  到了第二日,何乐有真个把东西收拾停当,预备了南下。他的朋友无多,也用不了忙着辞行。至于其他琐务,更是没有。这一天决定了走,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,清闲自在。下午没有事,到戏园子里去是特别的早。他往常坐的那个座位,本来空着的,看座儿的先笑脸迎着他道:“喂!你昨天没来,这个位子卖出去了。”

  何乐有也不和他计较,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,交给看座儿道:“随便对付一个地方都成。”

  看座儿的见他先掏出钱来,倒红了脸,横着眼笑嘻嘻地道:“何先生,您怎么啦?您给我们来这手。你以为我是怕你不给钱吗?”

  何乐有笑着摇手道:“何必说那些话,我迟早是给,这不干脆些吗?”

  看座儿的,既然收了钱,就让他在这一边的空位上坐下。而且给他泡了一壶龙井茶。因为这一元钱里面,还有二毛多钱,正可以落下来作小费,何必不联络联络人家呢?自此以后,他好像又要花钱了,联络好了,少不得又是一个小财神爷。可是何乐有倒不留意及此,直望了台上发呆。心想几年以来捧角,算做了一场大梦,今天才醒过来。由此可见得光阴易过,又可见人事不可靠。想着想着,不觉抬起一只手来,撑住了头。手肘撑在前排的椅子靠背上,低头看着胸前,竟不知身之何在了。忽然觉得手胳膊一碰,身边坐下来一个人,回头看时,却也是这里的老主顾贾叔遥,于是对他笑着,点了一个头。

  贾叔遥忽然看见他坐在这里,倒出于意外,心想这家伙真是能够忍耐,接二连三地给他的打击,他还是逆来顺受。可是仔细看他,今天的情形,多少有些变了。他只管低了头,安安静静地听戏,并不像往常那样胡乱叫好。井兰芬在台上的时候,他也不过偶然抬头看一看,依旧低下头来。到了五点钟的时候,他忽然站起,对贾叔遥道:“贾先生,我要先走一步,后会有期了。”

  说毕,让出座位,竟自去了。

  贾叔遥正也是歌舞场中的一个伤心人,看到何乐有这种态度,心想,今天何以不终场而去,这里面未免大有缘故。及至向看座的打听,看座儿的却说今天他是花钱来的,可不是听蹭戏。贾叔遥一想,这个理由,太不充足了。既然是花了钱,更应当安安稳稳地坐着看,为什么要走?再看看台上的井兰芬似乎对何乐有留下这个空位子,也看了几次。惊讶之状,现于眉宇。贾叔遥都记下了,当天虽然打听不出来,逆料过一两天后,自然可以知道,心想这里面又不知是什么糊涂账。快乐场中,往往先是快乐,后是烦恼,这楼上楼下的观客,不见得就没有第二个何先生吧?想到这里,就不免抬起头来,也跟着向楼上楼下,四周一看。看到楼上第三个包厢里,却有一个带女眷的人,笑嘻嘻地向他招了几下手。接上又把右手的食指,向空间伸出来,摇了两摇,意思问是一个人吗?贾叔遥看见,就明白了,对他点了点头。

  那人见他果是一人,又招了一招手还是要他去。贾叔遥因为和他在银行界久已熟识的,虽然没有什么交情,然而人家一再约了去,也不得不敷衍一下,便走出池子,绕道上楼,原来这人叫包月洲,乃是集成银行的总经理,贾叔遥一家人,多半在银行界做事,他们自混得很熟,所以贾叔遥也和包月洲相识。当时到了楼上包厢里。包月洲起身相迎,他身旁坐了一位青年女子,身上披了一件灰鼠斗篷,手操着斗篷外沿,亮晶晶的,无名指上,露出一颗钻戒。只看这种华贵气象,逆料自然是银行家的眷属。但是正在犹豫之间,那女子也望着点了点头微笑,却并不曾起身。包月洲笑着问道:“认识不认识?”

  贾叔遥见他如此一问,就不能以嫂夫人相称,而又不好说什么,笑道:“没有见过。”

  包月洲笑道:“这是鼎鼎大名的玉月仙,你不认识吗?”

  贾叔遥这才知道她是一个窑姐儿,心想你既是这种人,为什么见了人,还是大模大样的,难道在班子里见客的时候,也是这样吗?于是也就不睬她,自行坐下,去和包月洲谈话。

  包月洲一手握住他的手,一手拍了他的肩膀道:“听见说你和这里台柱子,感情很不错,给我们介绍介绍,行不行呢?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台柱子,要你们大银行家来捧才行,我们不过是个穷书生,哪里有介绍资格。”

  包月洲道:“你也不错啊,财政总长的本家。”

  玉月仙听了这话,就向贾叔遥看了一眼。贾叔遥正想说一句,我算什么财政总长的本家,原是没有关系的。因玉月仙对他一看,他就不说这句话了,只是对着包月洲微笑了一笑。

  他们这包厢的拦杆板上,本摆下了许多茶点烟卷。当时玉月仙起身在烟卷筒子里取出两根烟卷,顺手递了一根给包月洲,然后站起来,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,将烟递到贾叔遥面前,笑道:“请抽烟。”

  贾叔遥顺手接过来只脸上带了一点笑意,头也不曾点一下。自擦了火柴抽着烟,和包月洲道:“楼下我还有朋友,改日再谈。”

  说毕,竟自下楼去了。

  玉月仙用眼睛瞟着他后影,等他下了楼,回过脸来,对包月洲说了一句上海话:“架子度来希。”

  包月洲笑道:“你没有听见说吗?他家里有财政总长呢!像这样的阔少爷,为什么不摆摆架子呢?”

  包月洲原是玩话,玉月仙倒越是相信,对着楼下池子里,又看了一看。包月洲笑道:“你注意他为什么?因为没有这个吗?”

  说时,将右手一个食指摸着嘴唇上下的胡子。玉月仙将脚轻轻踢了一下,又瞅了他一眼道:“少胡说。”

  包月洲笑道:“少胡说吗?今天我倒真有几句话,要和你说一说呢。听完了戏,回头我们一路吃饭去。一面吃一面说。”

  玉月仙道:“你要说的话,我都知道。三言两语,可以了结的事情,你要这样拖泥带水,老弄不清。”

  包月洲道:“今天就是三言两语,不拖泥带水了。”

  玉月仙道:“那我们就走吧,不必听戏了。”

  包月洲对于听戏,也是心不在焉。玉月仙说要走,马上就陪了她一路出去。

  包月洲的汽车,就停在戏园门口,二人出了门,便一同上德国饭店。因为资产阶级的人,都有这样一个习惯。若是一两个人吃饭,就以到那里为宜。地方是很干净,而花钱却不至于十分少。资产阶级,若也像常人吃小馆子一样,不过花个三块两块,那未免太小气了。所以他或者邀一两个人小吃,多半是在德国饭店。当时由南城到东城,虽然路远,然而坐了汽车来,并也不要多大一会儿就到了。

  包月洲和玉月仙在一间小屋子里坐下,还不等菜来,玉月仙先就笑道:“有几句话,随便那里也好说,何必还要老远地跑到东城来?有什么话,你就说吧。”

  包月洲正开了一瓶啤酒,倒在玻璃杯子里,眼睛望着酒在杯子里打旋转。放下瓶子,喝了一口酒,然后笑了一笑。玉月仙道:“你怎么样有这些个做作。有什么话,说什么话就是了。错了我也不怪你。”

  包月洲笑道:“我倒不是怕你怪我,我说倒有些羞答答地难于启齿哩。”

  说着便哈哈大笑一阵。玉月仙道:“说吧,不要闹了,我还等着要回去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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