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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顾曲看奇人随声喝彩 惊寒怜知己寄字赠袍(2)


  贾叔遥笑道:“你不必问了,你要见她,这事有些难办,别人我倒是可以介绍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其一,因为我从来不到她家里去的,要会她不过打电话请她出来。你想,现在我还能够打电话去请她吗?其二,因为她是有保护者的人了,我若打电话把她请出来,她也受很大的嫌疑。你真愿意和此中人来往,有一个人,真是一个多情多义的女子,你不能不认识她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是谁?你能说她一句多情多义的女子,一定不错,我不信坤伶里面,还有这种好人。”

  贾叔遥摇了一摇头道:“不能那样说吧?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你就能断定坤伶里面,没有好人吗?这个女孩子,是个唱须生的,和鸣凤楼主同事,你或者也见过她。”

  梁寒山向椅子背上一靠,人往下一溜,摇着头笑道:“不对劲。谁愿和那一大把长胡子……”

  贾叔遥道:“你不要傻了。胡子是假的,又不是生长的,况且你不过要见她一见而已,又何必问其他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你不知道男子看女子,是带点美术眼光吗?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你尽管带美术眼光去看,我说这位女士,无论如何,也不至于不美。男女的交际,本来以金钱为转移,至于歌舞场中的女子,更是非钱不谈。惟有我说的这个人,她不但不要捧角家的钱,她反而把钱送给捧角的。她出钱并不是收买人来捧,也并不是为了这人长得好看,买他的欢心。完全是为了人家因捧她而坠落,她出钱周济他,让他好读书。”

  梁寒山突然坐将起来,笑道:“这是品花宝鉴上的故事呀,难道现在真有这种人?我倒愿闻其详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头回我要你给我稿子,你要我先说一段秘密。这次,我也要援例,你把稿子给我,我就说给你听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我真丢了。一张纸条,丢了许久,我哪里去找?你真要那个,除非我现抓一首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那更好了。我给你一个钟头的限期,请你到里边书房里去做,我在这里看报等你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你是怎么回事?这种不相干的事,你倒这样上紧,难道这还有等着要的吗?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自然有一点原因,不然,路上这样深的雪,我何必跑了来?你来给我做得了,我索性把这里面一段原因也告诉你。”

  梁寒山两手插入西装裤袋里,站在屋子中间,只管望了贾叔遥出神,贾叔遥笑道:“你不必猜,我这事另外还绕了一个弯子,你是猜不出来的。因为我并不是把这首词送给鸣凤楼主去看呢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这真奇了。你不是送给她,却又是为她而作。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可不是。人家都以为我有凤迷,因此我要把我迷凤的程度表示一番。”

  梁寒山两手一拍,笑道:“吾知之矣,吾知之矣!”

  于是连忙向里面书房里一跑,坐到书桌边,提起笔来蘸着墨盒里的墨,左手按着额际,闭了眼睛想了一想,因隔着壁子喊道:“叔遥,起首三句,我已想得了,我念给你听,用得用不得。”

  因高声念道:“十斛量珠,千金买笑,空余两字无缘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这就行。不过,照你这样做法,把我所要说的,走来就说个干净,以下怎么样子说呢?”

  梁寒山道:“只要你说行,那我就有办法。我就怕的是做出来不合你的口味,把全篇变成了废话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好,好!你快做吧,不要搜索枯肠,弄到三四个钟头,那就不好办了。”

  梁寒山抓住了这点意思,就觉得不大难下笔,约莫半点钟工夫连做带涂改,就把那词填起来了。因拿了出来,和贾叔遥同坐一张沙发上,两手扯着,正要念给他听,他接了过去,头一摇着咕咕唧唧,就把杭州老音念将起来。那词是:

  十斛量珠,千金买笑,空余两字无缘,算青衫误我,我误华年。为问城南消息,人去也,谁拾遗钿。从今后,应无热泪,更染新弦。堪怜。旧时燕子,趁巷口斜阳,还到楼边。便紫钗寻遍,玉已成烟。莫把桃花年命,还为我,写上红笺。青灯畔,凄凉旧雨,来话从前。

  贾叔遥道:“比我作的强得多了。但是杜撰的典故太多,把我骂苦了。最妙的,是我常唱的从今后再不能把你来瞧,你把从今后三个字也用进去了。不错,她是有一出新戏,叫《冰窗热泪》,也硬给她嵌上。”

  梁寒山笑道:“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。还有没有呢?”

  贾叔遥道:“怎么没有?旧时燕子,还到楼边,那不是旧典新用吗?你指的是广德楼呢?广和楼呢?还是第一楼呢?第一楼吧?因为下午四五点钟,我常到第一楼去听一出票友戏的。不过城南游艺园我可没有和她去过。”

  梁寒山不等他说完,抢着道:“你简直胡扯了。连‘白狼河北音书断,丹凤城南信息稀’这种老唐诗,你都会疑我是杜撰的,那还有哪一句不能疑是杜撰哩?倒是最后一结,我用的是你们的典。你曾说过,那人曾把红纸条儿开了一张八字给你,请你替他算命。你又说几个老捧角家,晚上不听戏,就到你家来谈天,所以我那样一收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却又来,这不是你自己画的供吗?不过你用得真浑成,若是不留心,真猜不到你是胡扯的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这样说,我竟是白费力,这稿子不能用了。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这就好。要这样表示,才合我的意思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这样说,我的条件是履行了,你答应我的事,怎么样?履行不履行呢?”

  贾叔遥道:“当然履行,我先说那个多情多义的女子吧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在我未承认你说的女子是多情多义的人以前,希望你不要加上这个形容词,行不行?”

  贾叔遥笑道:“我就不加形容词。她叫井兰芬……”

  梁寒山道:“哦,你说的是她!她的戏名字,倒是很熟,令你这样崇拜,我倒出乎意料以外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以前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注意的所在,这乃是最近发现的。在我同一排座,有一个听戏的人,不过二十多岁,戴一副近视眼的眼镜,只要井兰芬一出台,他就不分青白叫好。他本是个近视眼,低了头,也不望着台上,只管乱叫。不过当井兰芬唱的时候,他多用一只手在前排椅子后靠拍着板。他那一颗青皮的头,不住晃摇,缩了脖子,真有些酸态可掬。我虽然知道他是捧井兰芬的,料得和井兰芬也没有多大关系。后来有一班丘八,也是捧井兰芬的,很讨厌这人叫好。因为他总是叫,容易赛过别人去。而且也实在吵人。有一天丘八就骂起来了,说是那小子不准叫好,再叫好,我就揍你。他只当没有听见,还是叫他的好。其中有一个丘八,气他不过,走过来,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。这在差不多的人,纵不抵抗,也不应该还在那里受窘了。谁知他真有唾面自干的本领,人家打了他一个耳刮子,他脸红都不一红,还是低头听戏,摆了头叫好,这样一来,满戏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了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真有这样一个人吗?这人未免太没有志气了。”

  贾叔遥道:“你不要说他没有志气,他用情却比任何人还专一。他原是杭州人,家里倒有几个钱。当井兰芬在杭州唱戏的时候,他却是中学堂里一个学生,常常听井兰芬的戏。二人都是青春年少的人,慢慢就认识了。后来井兰芬到上海,他在上海进了一个大学。及至井兰芬回北京,他也转学到北京来。到了北京离家已远,无人干涉他的行动,他于是放开胆来听戏。原先家里每月寄一百块钱来,本来也就够用。他除了学费而外,就全花在戏园子里,他既天天听戏,功课当然赶不上,三次年考,倒有两次留级。在旁人读书被留级,以为是不幸的事,他倒正中下怀,落得借此在北京多待两年。不过他这种行动,家里也知道了,以为自甘堕落,就断绝了他的经济,让他好回家去,谁知他要在北京听戏,穷死也不回家。”

  梁寒山道。“他不回家,哪来的钱用呢?”

  贾叔遥道:“不外是在同乡亲友那里借贷。好在当学生的人,生活费很有限,不难筹措。”

  梁寒山道:“生活费有人帮助罢了,听戏的费,又靠谁来出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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