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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绮语难忘买书怜佛子 芳名重晤问字过诗家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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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了听着,伸起一只手,连连将耳朵搔了几下,笑道:“那感情好。你帮我这一个大忙,将来成功之后,那庙产我们就是三一三十一。” 慧灵笑道:“我并不在乎此。老实一句话,我们做的事,谁也瞒不了谁,只要彼此能帮忙就是了。” 百了道:“那是自然,何消说得?” 慧灵说到这里,跑到堂屋门口,向外望了一望,见院子里并没有人,复转身进房来拉了百了,同在禅榻上坐,先嘻嘻地眯着眼睛一笑,然后说道:“我听说这月半边,严宅你们有一坛佛事,对吗?” 百了道:“不到月半就到期了。” 慧灵低了一低声音道:“他们家是善道人家,都敬菩萨。” 百了道:“可不是?最是他们家三姨太太好念佛。” 慧灵听到一声三姨太,笑容更深厚了,嘴角边的两道腮纹,印下去了好深。低声道:“你也知道?你认得她吗?” 百了道:“这里她也来过几回,我所以认得。从前她也是常到贵刹里去的,你比我们更熟了。” 慧灵笑着静默了两分钟,就伏在百了肩膀上,对着他的耳朵,说了几句。百了点头笑道:“在你原也是没有法子,她是一个将军的夫人,哪里能得罪她。” 慧灵道:“不管她,过去的事不说了。这回你到严宅去做佛事,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也去一个?” 百了伸开五指,将短头发搔得唏嗦唏嗦地响,口里沉吟着道:“若是别个平常的人去,那不算什么。你慧灵师向来不应佛事,怎么忽然去凑我们的场合。” 慧灵笑道:“就是为了这个,我要来和你商量了。你想想看,有没有什么较好的法子,让我也去一个?” 百了道:“慧灵师真是要去一趟,那倒不费什么,我看不如到那个日子,你借了一件事,到严宅找我谈话,你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去了。” 慧灵笑道:“这种主意,谁也会想得出,但是事情不能那里撞巧,当我到严宅去的时候,恰好就会碰到她。” 百了被他这样一提,才想破了,便道:“这倒也虑的是,你又不能不分黑日白日的,只管去找我们。这样吧,我这趟佛事,自己不去了,我的事就请你代着。那么,前后你有一个礼拜可以在那里了。” 说到这里,他就望了慧灵和尚嘻嘻地笑。 慧灵忘了这是和同道说话,却把老着使了出来,合了掌尽管念着阿弥陀佛。百了道:“这样办固然是好,还有一层,我若白白地不去,还是怕人疑心,最好是说我有了病,支持不住,我就当着说怕撞木钟,来请你去代我两天。你还可以表示不大乐意的样子,可是为了不看僧面看佛面,又不得不去,只管先去一天。去了一天之后,我老是不肯说病好,你就可以老往下干了。” 慧灵突然站起来,拍了一拍百了的肩膀,笑道:“好师弟!你想得很周到,作师兄的一定好好酬报你一下。老实说,我在北京恐怕待不久,我那庙里的事,就可交给你去办,你看,那不好吗?” 百了道:“这话我就不相信了。你现在北京,和尚班里不是第一,也是第二,难道别的所在,还有好似这里的不成?再说,你现在还想着到严宅去哩,哪里还能跑到别的地方去哩?” 慧灵笑道:“阿弥陀佛,菩萨照在头上,我是向来不撒谎的。你所说的那两段理由,都不成问题。现在我且不说,到了那个时候,你就自然明白了。” 百了虽然猜不出他持有何项理由,但是料想他也不会说话骗人。就欢天喜地地将慧灵所说的话,完全照办了。慧灵当日将百了足足安慰一起,把百了喜欢得满头搔不着痒处。谈了一会,慧灵就告辞去了。百了看了一晚上书和画,精神大为奋发。到了次日,他想起陶达生要的两轴金刚经吊屏,便不辞劳苦,远远地跑到静方居士那里去要。约好之后,还怕陶达生心里挂念,又亲自去通知一个信。陶达生因为到梁寒山家尚不甚远,就邀着百了一路,向梁寒山家里来。 到了梁寒山家一打门,他家听差,看见一个光头僧人,倒吃了一惊,正要问为什么打门,见他身后转出一个人,却是陶达生。他认得陶达生是主人翁的朋友,这和尚算是没有走错。不过又对那和尚望了一望。陶达生会意,便道:“他也是你们梁先生的朋友,说我和他一路来的,你进去先说一声儿也好。” 听差的究竟不敢把和尚胡乱向家里引,便先进去问。梁寒山一听和尚来了,便笑着迎向大门口来,陶达生将身子一闪,就在一边,给二人介绍。百了一见,便合了掌,弯着腰深深地打了个问讯。脸色正正的,微微地带上了一点笑意。梁寒山请他进门,他垂了一只大衫袖,一只手伸平巴掌,放在胸前,一步一步很郑重地向前走。 到了客厅里,和尚只择了一旁一张小木椅坐下,眼皮微微下垂,现出一种沉静的样子。梁寒山一想,这和尚虽然不过中年,然而看他这一副样子,却是一尘不染,是个道德高尚的人,陶达生所说的话,却完全不可靠了。寒暄已毕,梁寒山首先就谈到佛学上去。说是自己很愿学佛,可是没有法子和有道德的高僧往还,所以请陶先生介绍。百了道:“高僧是不敢说的,不过出家人昼夜都在经典之旁,自然比读书人多些工夫研究。其实儒家和和尚往还,也不一定和佛学有好处。倒是我们佛家,对孔孟的学说,有很多的帮助。并不是和尚小看儒家,像宋朝的理学,说的那个正心诚意,还不就是套自佛家的明心见性吗?设若不是隋唐五代佛学在中国那样传播,未必宋朝有这种理学发生。” 说到这里,身子欠了一欠微笑道:“这并不是和尚非素是丹,党同伐异,在学问一方面说,我这话似乎不过分。” 梁寒山笑道:“我并不是儒家,更谈不到是哪一党,和尚只管说。” 百了道:“这样说起来,贫僧还没有梁先生旷达了。梁先生,你看贫僧所说,宋朝的理学是由佛学蜕化出来的,有没有根据?” 梁寒山道:“虽然不必是蜕化来的,至少受了佛学的影响。因为那个时候,朝野都谈佛学,学佛的人,又真有学问,他们的言行,不能不令清高自赏的读书人注意。当时佛学者与孔门所读安贫乐道的君子,实在相近。有些狂狷者流,简直就相似了。因此和尚和文人往还,以及文人出家,成为常事,那怎么会不受影响呢?本来无论什么哲学,总抛不开理智的话,他们各家的学说,有些相同原也不足为异。如来佛是个宗教家,也是个大哲学家,孔子可以说他是文学家,教育家,政治家,而实在还是一个哲学家。这东西两位圣人,他们惟一的要点,就是救世。孔夫子说吾道以一贯之,忠恕而已矣,便是佛教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。孔门的学说,揭出仁义二字来做;佛门的学说,便揭出慈悲二字来做。仁义和慈悲,试问是不是博爱?关于这一点,根本上相同,所以说由佛学化出宋儒的理学,原不勉强。就说宋儒讲理学,为了适用起见,他是革佛学的命,倒也可通。唐朝的读书人,不明这一层,便是胡闹的辟佛。韩退之自己抬自己,远承孟子的道统,其实他在孔家学说里,不过空空洞洞人云亦云,一点发明和扩大的成绩也没有。《谏佛骨表》,就不算村妇骂街,只说个道其所道,非吾之所谓道,简直也是夜郎自大,无的放矢,只是小家子气。” 百了原只道他是个平常文丐,联络联络,留为宣传之用。不料一谈起来,他却说得很扼要,倒吃了一惊。 梁寒山见百了默然不语,右手将握着的佛珠,只管一个一个地掐着,好像藏着机锋似的。梁寒山想道:“是了,他和我是生见面的朋友,也许是我的话,过于爽快,失了谈佛学的态度。” 因笑道:“我们这狂放的样子,讨论佛学,原是不对,还请大和尚见教。” 说时,听差已将预备好了的干果碟子端了出来。梁寒山笑道:“大和尚,这都是素的,且食蛤蜊吧。” 百了正想说一句谦谢之辞的,见人家又来一句机锋,却不好谦逊了,只微微一笑,将两个指头夹了一块核桃酥,慢慢地咀嚼着。大家一句话不说,直瞧百了吃完了一块核桃酥,梁寒山这才笑道:“百了师真是炉火纯青,在不知不觉之间,让我感到了一种和蔼可亲之处。” 百了于是合了一合掌道:“并不是贫僧有什么可亲,一来是我们有缘,二来是梁先生是个有慧根的人,所以和法门子弟觉得容易接近一点。” 梁寒山笑着点了一点头道:“我们这一会总算有缘的了。我要问一问和尚,将来能不能出家?” 百了笑道:“能不能出家,和尚不知道,还是梁先生请问一个能知道的吧。这个人,和尚不能说是你,梁先生也不能说是我,对不对?” 说着,他轻轻的一拍掌,站着笑了起来。 陶达生抓了一大把花生仁在手心里,正吃得很香,听到他们说这些似通不通的话,便皱眉道:“我给你二位闷死了,你二位还要不要往下谈,若是要再往下谈的话,我就先告辞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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