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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七


  宋江掀帘而入,见书案上放有奉章,便不敢向前,遥遥地躬身站定。张叔夜抚了他苍白的长须,问道:“宋统制有何军情见报?”

  宋江道:“末将才来时,知道南薰门外金兵又合了围。一路之上,曾蒙相公指示,我等必须留一半军队在郊外,以便打开内外道路,于今全军入城,末将恐怕有坐困之势,特来请示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朱统制,你怕我不省得?无奈圣上见东京城内空虚,只得留本军在城驻守。我见圣上之后,就曾面奏圣上,驾幸南阳,以避贼锋。圣上却说,上次金兵围汴粱,也曾有迁都建康之意,李纲曾苦谏,宗庙所在,不可离去,于今却怎地要去南阳?”

  宋江躬身道:“相公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,那时金兵不多,李纲相公又有兵可用,而且京城西南两路援军正在路上。暂守着东京,自不惧金兵不退。更有重大的,上皇已出京南下,便是东京不守,也大业有上皇担当。现今城内兵薄,外援断绝,更是上皇、圣上都在围城之中,如何能和那次比得?”

  张叔夜点头道:“宋统制所见甚是。今日见圣上之时候甚短,未能畅所欲奏。你不见我正在修写本章,正是道着这事,明日将本章面呈圣上,且看圣意如何?若圣上肯驾幸南阳,自不难杀开一条血路。”

  宋江道:“适才太学生陈东,带领十七名太学生来见末将,曾再三申说此事,群情如此,趁南路金兵薄弱,护驾南去,还不算迟。”

  张叔夜点头道:“宋统制,我甚知你忠义。你且去南门监视职守,待明日见了圣上,再作理会。你适才所言,甚有见地,我当写入本章之内。”

  宋江未敢耽误张叔夜修本工夫,只好告退。

  次日天明,带了卢俊义、吴用、关胜向城垣探望了一番金兵阵势,见郊外旗帜飘扬,鼓角传声,已与东西两门金兵相连一处。虽是未曾来攻城,见道路上金兵游骑,来往飞跑,黄尘滚滚。他深锁两遭眉锋,回头看随从将领,都面带了忧色。便向卢俊义道:“金兵恁地猖獗,实是烦恼煞人。”

  卢俊义正色道:“金兵怕他怎地?朱仙镇一仗,我以八九千步兵,就破了他三万之众。弟等所忧者,朝廷取困守之策,四门被围兀自和战未定。只怕我兄弟白出一身血汗,却无补国难于万一耳!”

  关胜道:“张相公想已退朝,就请公明哥哥前去探候消息。”

  宋江道:“我们也只有一线指望,且看圣上是否回心转意。”

  于是下得城来,他独自骑马向行辕去了。卢俊义和几个上级将领,都在白莲寺里等候消息。不到一个时辰,宋江满脸发黄,额角上冒了汗珠,匆匆走入后殿来。卢俊义等起身相迎,还不曾开口问话,宋江拍膝长叹了一声。向在后殿将领看了一看,因道:“各位兄弟,这南薰门是我兄弟死所矣。求仁得仁,我兄弟有何话说。只是其如大宋江山何?”说着,又连连叹息了两声。吴用道:“总管相公见了圣上,不曾转回圣上之意么?”

  宋江道:“大家且坐地,慢慢筹个良策。”

  于是大家环绕了宋江,在殿中草蒲团上坐下。朱江坐在正中,向大家望了一望,因道:“张相公今日亲带本章,入宫面圣。圣上看罢了本章,道是京城四面,都是金兵,若驾幸南阳,恐怕冲杀不出。便是冲杀得出,金人骑兵来去如飞,倘被追及,反为不美,因决计守城。一面派人暗藏蜡丸旨书,前去相州,封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征调各路援军入京。同时,下旨派张总管签书枢密院事,倒教他作了围城里的宰相。张总管相公曾说,事已至此,圣旨不可挽回,只有大家死守东京,等候援兵,若守得住

  两个月就不怕了。我兄弟身在下位,自是唯张相公之命是从,于今且多多商量个守城之策。”

  吴用道:“历来守城之法,无非是深沟高垒,多备粮食。但现今守东京之法,这却是个末着。第一要当朝文臣不再引金使入城议和,免得摇动人心。第二要划一军权,守城之责,交与张总管相公。像前次李纲相公守城一般。现今除了张总管外,有个姚友仲指挥使,又有个薛永中指挥使,分掌着七万老弱之兵。再加个郭京,带七千七百个六甲兵。这些人马,分明不省得厮杀,我们又指挥不得。若金兵看出了破绽,放开我们,却只觅他们守城之处进攻,就怕我们个个有三头六臂,挽救不得。”

  宋江听了这番话,低头仔细想了一想,许久埋首无语。武松也在座,便忍不住了,因道:“吴先生道的不错,兄长如何没句话说?”

  宋江叹口气道:“兄弟,我怕不省得吴先生句句是良言。只是恁般作法,张相公兀自向圣上开口不得,休说我等。罢罢,我们且守了这南薰门,一死报国便了。”

  众兄弟到了东京,便晓得当今赵官家对当前局势没个了断。现在听宋江言语,料着张叔夜却作不到李纲那般地步,大家也只有认定了宋江那句话,一死报国。所幸当日圣旨已下,晋授宋江为京城保御使,着他带领第三军全军防守南薰门。恁地时,他倒是专当了一路军事,不受着他军牵制。宋江益发将中军帐移设到南薰门箭楼里,亲率了各位弟兄昼夜在城垣上厮守。那金兵见这城垣打着宋江旗号,只是在城濠对岸摆下了阵势,金兵大队人马,都屯集在通津、宣化两门城外,不住摇旗呐喊,作个攻打模样。张叔夜就奏明了赵官家,派张伯奋第一军全军守通津门,张仲雄第二军全军守宣化门,自己却来往南薰、通津、宣化三门之间。

  这时是个闰十一月,天气已入隆冬,整日西北风在空中呼呼怒号,黄霾遮天,大地浑沌沌地,日色无光。那寒风卷了飞沙,扑打在人脸上,像刀剑割着皮肤。南道军士,不分昼夜,驻守在城垣上。像是不断用冷水浇了肩背,老大苦恼。张氏父子和宋江弟兄,只怕懈了军心,不时用好言语安慰他们,恁地相持了六七日,下过两次小雪,护城河里,已结上了厚冰。金兵杀到壕边时,便向壕里掷下长短草屑。姚友仲得见,便单骑奔到通津门城垣箭楼上,来见张叔夜。因道:“现今天气一日冷似一日,河里冰块已是加厚。金兵现把草屑抛掷在冰上,若再下一场雪,冰块益发加厚,又不滑溜,金兵势必随处可以渡河攻城。我们必须预筹良策方妥。”

  张叔夜也正为此事踌躇,便会同了姚友仲,同走出箭楼,沿着城垛向外张望,见金兵三三五五,各拿着成束的草屑,向护城濠里抛掷。城上守兵若用箭去射他,他便退去,不射时,他又来了。姚友仲问道:“相公见吗?料着不出十日半月,金兵必定一齐渡过濠来攻城。”

  张叔夜道:“似此情形,必须调一部军队出城去驻扎,才教敌人近不得城濠。”

  姚友仲道:“东京偌大一座城池,城垣兀自保护不周,那有如许兵力调出城去。那郭神仙曾言道,到了危难之时,他自会作法退敌,现今已到了危难时分,相公何不调他他出来退敌?”

  张叔夜手抚苍白胡须,哈哈大笑道:“老夫读兵书数十年,厮杀了半生,却不曾听说有恁般六甲神兵?姚指挥,你特认真!”

  姚友仲正色道:“现今满朝文武,都信郭京有仙法可以退敌,须不是姚某一人之言,相公虽熟读兵书,却不懂得仙术。圣上特地重用此人,相公怎好置之不理?”

  张叔夜手抚苍髯,紧皱了双眉,正自沉吟着,遥见城垣远处,一骑飞舞前来,到了面前,正是宋江。他滚鞍下马,向张叔夜唱个喏道:“金兵环城向踩里抛掷草把,早晚要踏冰攻城。弟兄在城上看了不耐,都要出城一战。此事千系重大,末将不敢作主,特请相公就至南薰门一行。”

  张叔夜便向姚友仲道:“适才指挥之言,暂缓一二日,再作理会,且到南城观看情形。”

  于是别了姚友仲,和宋江联骑到南薰门城楼上来。

  却见卢俊义以下弟兄个个顶盔着甲,手拿兵器,一字排开,站在箭楼廊柱外面。张、宋二人下马,来到众将面前。各人虽是躬身唱喏,脸上兀自怒容满面。张叔夜面向众人道:“宋保御言道,各位将军要缒城一战,果有此意吗?”

  这时,关胜出班向前,躬身道:“相公容禀。非是末将等逞血气之勇,不顾利害。只因金兵抛草填濠,这早晚便要踏冰攻城。我们既不能在城外驻下兵马,作为犄角之势,也当派人出城小小接杀,一来牵制扰乱他的阵势,二来也挫折些他一些锐气。这城下那支金兵,正是在朱仙镇被我打败的铁郎队伍。现今他正在城下叫阵,指明要我第三军出城决战。若不去时,我自己倒埋没了士气。不信,相公可向下看,他那股骄焰,却是教人忍受不得。”

  张叔夜听说,便向城垛缝里看来。见城下那边,密密层层的金兵,约莫有万余步兵,空中摇撼了旗帜,逆着风势,括括有声。兵士们操着汉语叫骂:“梁山贼人,若是好汉便出城来打一仗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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