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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八


  这些城池,三停的一停,还有几个小官镇守。三停的一停,是当地人士推选公正士绅来接了文武各衙政事。还有三停的一停,却是当地强盗把城池占领了。这三类守城的,虽随身分不大相同,但他们却有一个见解是同的,大家都是中国人。这城池换到中国人手里,守不住便罢休。于今要割让给异族,城池是中国人的城池,便是有赵官家的诏书,却也由不得他作主。金人来了,大家都闭门不睬。斡离不虽也攻下了几座城池,却是不能一一分兵驻守,这般相持一个多月,赵官家也后悔不该割了三镇,下诏命种师道为河北、河东宣慰使,驻兵滑州,姚古为河北制置使,种师中为副使。姚古统兵援太原,师中统兵援中山、河间。那斡离不掠掳无数金银细软,舍不得在战场上抛弃了,只好不战而去。

  这已是暮春三月期间,卢俊义这班来河北的弟兄,兀自聚合在大名城里,其中只有杨雄,时迁是黎阳的都监与巡检,已自回任。汤隆是磁州巡检,因那里兀自在大兵争夺中,一人前去不得,依然也留在大名。这日听了确实消息,斡离不大兵已经出境,便来和卢俊义计议出处。卢俊义道:“现今金兵已经远高中山府,磁州那里,有种小经略相公兵马,你自回任去。”

  汤隆道:“小弟且不欲前去,从前董平在雄州,陈达在相州,急切有个呼应。于今小弟一人到这北地去,又是个微末前程,作得甚事?听说那里大兵之后,盗贼如毛,小弟恰是对付不得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贤弟如不前去,辞了官,来大名相聚也好。只是你带了磁州千余人马出来,虽折损了一半,却还有一半现在这里,却如何交代?”

  汤隆道:“现今老种相公在滑州,相去不远,意欲亲自去谒见一遭,交代这小支人马。”

  卢俊义道:“老种相公对我兄弟都十分垂青,贤弟前去面辞也好。”

  二人这般商议定了。次日汤隆向统制署里讨了一骑马,挂了柄朴刀,背上一个包裹,便离了大名向滑州去。

  行得两日,来到了黎阳。这虽是个小县城,恰当了南北孔道,那两路宣慰使驻节滑州,又临近这里,城厢车马往来,街上行人拥挤,并不像大兵方才过境。汤隆看看天上太阳半偏,已到申牌时候。心想,今天便在这里和杨雄、时迁两位吃一夜酒,明日再去滑州不迟。如此想了,便放松了马缰绳,向城内走去。忽听有人叫道:“汤兄如何一人来到这里?”

  回头看时,正是杨雄。他身穿了一件绿罗春衫,头戴卐字巾,手拿一柄摺扇。后面一个士兵,背了朴刀跟随。汤隆立刻滚下马来,向前拱手道:“特来拜访。我兄倒如此清闲,想是游春方回。”

  杨雄哈哈笑道:“贤弟倒得恁地自在。曹正兄弟,前几日引了活闪婆王定六、金毛犬段景住,来到此地,正要前去探望卢俊义兄长。我便留在这里吃了两日酒。现时他们都在时迁巡检衙里。我正在那里吃了半日酒。于今贤弟来了,我便引了你去。”

  汤隆道:“如此便好。”

  将马匹包裹交付了那士兵拿去,和杨雄步行到巡检衙里来。这里一片敞地,撑出十来株高大垂柳,这时风和日丽,枝条正在空中摇撼了一座翠山。绿阴下一座双柱落地黑漆门楼,门楼上一块直匾,白地黑字,大书黎阳县巡检署。柳花如下雪一般,正在门楼内外飞舞。浓荫里门楼柱子上挂了两块虎头牌,柱下有两面术枷,正是摆出了这巡检在这城里缉捕盗贼、宣慰地方的威风。

  汤隆想着,这黎阳巡检,更比磁州巡检风光些个,正是上面少得一层上宪管辖,地方小官就排场大些。时迁如今作了官,官又作得恁好。他自忖思着,随了杨雄进得巡检衙门,有两个士兵自值班房里迎出来唱喏。杨雄道:“告诉你家巡检相公,现有汤巡检自大名到来。”

  士兵进去禀报,时迁开了正堂门,引着曹正、段景住,王定六迎了出来。大家拜了几拜,同到后堂坐地。汤隆告知了来意,却问曹正如何带了王、段两人来此。曹正道:“自金兵退后,东京城里又回复了往日繁华,我那小蓬莱,却也生意兴旺。只是史进、林冲两位兄长,鲁智深师兄,先后在东京惹下几次祸,那太宰李邦彦受了童贯、蔡京家奴的唆使,要驱逐东京城里的梁山余孽。小弟和孙二娘已是露了真实名姓,小蓬莱开设不得。便歇了生理,打算送了家小到雄州去。

  正在这般时候,花荣兄长带得王、段二兄来到东京打听消息。小弟便请孙太公,孙二娘带了我家小到邓州去过活。花荣阿哥因小弟认识老种相公门下许多军校,便着小弟送王、段两兄到滑州来,投送张叔夜相公一封书信。他也自回邓州去了。我等渡了黄河,在行路人口里,却知道杨、时两兄已回到了黎阳任上,便想着先来探望探望,以解渴念,然后再去滑州。于今既是汤兄要去见老种相公,正好一同前去。”

  时迁道:“老种相公来到滑州,小弟还未曾去参谒,明日益发和各兄同去。”

  杨雄道:“上次愚兄去参谒老种相公时,他再三问到贤弟。贤弟自去不妨,这里有甚事时,愚兄都代办了。”

  大家商议已定,便在时迁衙里,吃了半日酒,约丁后日去滑州。次晓却由杨雄在都监衙里还席。这日上午无事,汤隆约了王定六、段景住、曹正三人,在黎阳街上散步。见一所道院,门口有四株合抱大槐树,新叶绿油油的,浓荫遮天。树荫下有个唱曲子的艺人,将矮凳列了个圈圈,坐了顾客。有几副食物担子,横七竖八故了。还有个卖拳的,在道院围墙外,引了一圈人兜卖草药。也绕了个圈,见西角墙荫,另有一群人围着哄然一声。过去看时,见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儿。肋下夹了鼓筒,拿了鼓板,原来是个唱盲词的。他正念着引子道:“今天先唱的这段时事,说起这主人儿又奢遮!他是我们这里都监相公好友,粱山泊好汉,拼命三郎石秀。”

  曹正等听了这话,不免心中一动,四筹好汉,各看觑了一眼。那瞎老儿接着道:“这故事叫做石三郎拼命闯金营。道的并不是前唐后汉,却胜似赵子龙长坂坡救驾,薛仁贵三箭定天山。乃说的是这位石秀好汉,在冀州战场上,单枪匹马,狂风大雪之中,身中数箭,带了朱武尸首,杀退金人伏兵,闯回宋营,定下大计,大败金兵。若要知其详,听我道来。”说着,札崩札崩,响了鼓板。曹正向大家丢了一个眼色,引开各位弟兄,笑道:“这里百姓,正听粱山泊里好汉故事。若认出了我们时,却不把我们围拢了当新奇事物看。”

  王定六道:“虽是我梁山泊好汉故事,方今天下,不少人编着曲儿唱,却不像石家兄长这事,说得有声有色。”

  四人说话走着,见大树兜下,有一个乡下汉子,扛了一面大术枷,蹲在地上。枷上贴丁一张黎阳巡检署封皮。在那树兜边,斜靠了一块告示牌。上写:“捕获偷窃耕牛犯一名孙二,曾向金兵纳款,受任伪团练使,除杖八百,枷十日示众外,再解送上宪严惩。黎阳巡检时告示。”

  曹正看了微笑,王定六笑道:“你看,时迁阿哥作了巡检,办事特认真。他说大兵之后,必有荒年,容易出盗窃,便三五日一次,带了缉捕官兵下乡去缉捕盗贼。”

  段景住道:“你不听得杨雄哥哥说,老种经略相公兀自惦记了他。”

  王定六道:“正是好汉不怕出身低。这次替国家出力,我小班辈弟兄里,他最是出色。我们见了老种相公,若得个出人头地机会时,却休得放过了。”

  大家恁地想了,且放在心里。这晚在杨雄衙里,吃了半夜酒。

  次日早起,由杨雄备好了四匹马,随着时迁一骑,五筹好汉,共同前往滑州。这滑州在黄河边上,成了南北军事孔道,现有两河宣抚使驻节在此,自是十分热闹。次日午牌,五人进了城厢,觅得下处安身。换了衣服,便同向宣慰使行辕旗牌门官值班房里挂了号,呈上张叔夜书信。汤隆递了禀启听候传见。

  当晚种师道派人传令前来,着五人于次日寅刻一同到大堂参谒。那是随班参见,大堂台阶上下,站有几十名文武官吏。由那中军官站在滴水檐前,拿了号簿,点名传唤上堂。时迁、曹正、汤隆、王定六、段景住五人,依然一班传见。五人到了案前,躬身拜见。种师道着了冠服,坐在公案上,虽是病体见愈了,正是须发皓白,颧骨高撑,瘦削得多了。他见五人立在公案前,各各询问了几句话。便点点头道:“你等弟兄屡次为国家出力,不枉张叔夜总管相公将你们提拔了。时迁、汤隆,我自知你。今日晚间,你二人可来见我,现在且去将息了。”

  五人见这老帅脸上,兀白带了几分笑容,想到必有好谕见诏,大家欣然而退。到了晚间,初更以后,汤隆、时迁二人到门官那里,申明了来意。由一个旗牌,将他引到内堂来见种师道。这老帅换了便服,斜躺在虎皮交椅上,身边只有拿尘拂的侍僮,长案上燃着手臂也似巨烛。旁边放下一只碗,热气腾腾兀自有些汤药气。时迁、汤隆行到帘外时,那侍僮已经喊着相公钧谕,着汤随、时迁两位巡检,堂内叙话。说着,帘外当值虞侯,代掀了帘子,二人入来,躬身唱喏,远远站定。种师道略一欠身,因道:“老夫年纪衰迈,兀自欠着健康,公余总是恁地坐卧,非是有意傲慢。二位休得见怪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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