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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孙二娘伸头向窗外张望时,天上一轮明月,象面白铜镜子,悬在蓝绸上。墙头一丛御柳,摇动了隔壁楼房灯光。一排十几盏绢制彩灯,做了鸳鸯蝴蝶模样,悬在楼梁上。那里窗槛洞开,正好望个清楚。那里有一座镂金点翠,雕花梁柱戏台。戏台上有个妇人,穿了窄袖绣花红衣,头扎绣花包巾,手里拿了小锣,敲敲打打说说唱唱。孙二娘不由得啊了一声道:“这是勾栏里卖唱的粉头,恁地却到皇宫内院来?”

  一个刘宫女笑道:“大嫂,你真是地道老百姓,天下有这等大胆粉头,敢到这里来?这是少师蔡小相公夫人。”

  孙二娘道:“一个宰相夫人,恁地省这婊子勾当?”

  那刘宫女吓得两眼一瞪,立刻抢到窗前,放了帘儿,吐了舌尖道:“大嫂!娘行却恁响喉咙,被她听了去,不是耍子!这蔡小相公,是个风流人物,吹弹歌唱,投壶蹴球,无般不会。平常少师府里,便请了教师,教习歌舞,便是夫人也在一处学习。不时圣上恁地时常行幸到蔡府去?正在那里,不讲君臣体统,可以尽情快活。现在宫里有了御街,三百六十行,要模仿得全,有了茶房酒肆,少不得也有了歌台舞榭,所以在相府里选了歌姬来此点缀。若是圣上来时,夫人便亲自上台唱曲,今晚是夫人带了一班歌姬来演艺。”

  孙二娘呆想了半天,只道得一声,“原来恁地!”

  再掀起帘儿来看觑隔壁时,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灯光,隔了那扶疏的御柳,煞是好看。柳枝摇摆开了,闪出那戏台来,成双成对的红衣采裤女人。在灯烛影里歌舞,便是大马关刀孙二娘也看得出了神。

  直到三更以后,歌舞方歇。孙二娘踅到店门口来张望时,却见十几盏宫灯,簇拥了刚才唱曲的相公夫人,向内宫而去。虽然那夫人这时已换了命妇的衣服,兀自脂粉浓抹着,将长袖微掩了朱唇,走起来枭枭婷婷,头上顶着将近尺来高的宫髻横拴了九节凤尾钗,摇摆着那上面的小金铃,周身上下,都活泼泼地。她走后,又是一群妇女,嘻嘻哈哈,向宫墙外去。孙二娘心里思忖道:“怪地这蔡小相公受着宠幸,赛过了蔡老相公。”

  当晚夜深,宫漏已经报过子牌时分,也自安息。

  次日起来,这里新设的六条御街,便是穿梭一般人来人往。到了下午,皇亲国戚,宠幸大臣,都脱去了全身朱紫,各各换了青皂衣巾,在御街上游逛。孙二娘在厨房里料理饮食,偶然也出来张望一下,看看街上人,若非事先知道,这里并无庶民,却寻不出这里兀谁是王公驸马。但在厨房里烹调菜肴时,却不断看到隔壁楼上戏台上歌舞弹唱。台前整串的看客,也像街上勾栏一般,街那台上粉头唱完了,却有人拿了钱笸萝下来讨钱。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,头戴唐巾,身穿绿罗衫,抓了一大把金钱,向笸箩里掷了去,引得许多人喝彩。看那人白净面皮,三绺黑髭胡须,清瘦的个子,满面笑容,却是不同旁人。那刘宫女来到厨房,见孙二娘望了出神,便扯了她衣襟,低声道:“不要恁地呆看,圣上在那里。”

  孙二娘道:“莫非是那个绺髭须穿绿罗衫的?”

  刘宫女依然低声道:“正是他。这御街上,不少锦衣卫、内监,他们若是看到你偷觑圣驾,却是不当稳便。”

  孙二娘听了,只索罢休。心里自忖着,我自认得赵官家这模样了,下次却来找机会。因此,从这时起,他不时向外张望看来吃酒的人,看有这个三绺髭须白净面皮的人也无。

  过了两日,孙二娘在厨房里作完了一拨菜肴,手捧了一盆热汤,要向后门外地沟里倾泼。正是举了手,不曾倾泼出去,却有人叫道:“娘行打发则个。”

  孙二娘看时,却是一个叫化儿。他身穿一件青布破衫,科头挽了个牛角抓儿,赤脚踏了一双麻旧鞋,脸上手上腿上,都抹了些煤烟,先是一怔,待将言语打发他。转念一想,天下有这等玉皇上帝敕封的乞丐,敢到皇宫里来讨饭?再看那人,头科而发不乱,腿污而肌不削,面上虽把煤烟到处涂了,耳根后面,却是白净得玉牌也似。这自是一个贵人扮成的。便满脸堆下笑来道:“官人要些甚的?便请进来坐地。”

  那叫化儿在三绺髭须里,露出两排白玉牙齿,哈哈大笑。孙二娘这番看出来了,正是传位八代、富有四海的大宋天子。本待俯伏见驾,却为了管理御街的太尉再三叮嘱,不许各人露了本相,正没个道理处,那叫化儿却笑道:“你这娘行,怎般恁地行善,却称呼我叫化儿作官人?”

  孙二娘笑道:“好教上下得知,奴略懂得相法。见官人骨格清高,虽然暂时落魄,将来一定大富大贵。”

  那人笑道:“恁地说时,娘行便多多打发我一些个,我将来也有个千金之报。”说着,把他手里破碗送了过来。孙二娘生长恁般大,只忖度着天子是天上神仙一般人物,却不料今日和他亲相授受,心里战兢兢地,手上捧千石般,接过那只破碗。因将灶上的熟鸡熟鸭大块切来在碗里堆了。那叫化儿看了,又哈哈大笑道:“恁般施舍,你却不是将东家物事作践了?”

  孙二娘道:“但得贵人赏光,店东也沾沾贵气,奴便承担些干系则个。”说着,两手捧着那碗,躬身呈过来。叫化儿左手接了那碗,右手放下竹棍,拿了碗里一只鸡腿,放在嘴里咀嚼,笑道:“娘行恁般打发乞儿,却不像是真的。我也吃过你那小蓬莱酒食,却是烹调得好,原来都是你出手的?今天相见,算你造化,不可辜负了。”说着,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钱,抛在地上,拾起棍子,拿了那碗走了。孙二娘见对面花台后,迎出几个人来,这叫化儿不等他们开口,摇手不迭地道:“不像不像,且再走上一家去。”

  孙二娘望得他去了,在地面上缓缓地捡起金钱来。那刘宫女来向她贺喜道:“适才圣上来过,大嫂可曾晓得?”

  孙二娘道:“如何不省得,奴却为了禁令,不敢接驾。”

  正说时,却见店堂里两个宫女,远远向这里招手。抢出去看时,隔着帘儿向外张望。见适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,左手挽了一个破篮儿,右手拖了一条竹棍,在街上经过。他昂起头来,却是把街头流选择西江月曲牌儿,随口编了一支曲儿唱着:

  夜醉神仙洞府,朝醉金碧楼台,了无牵挂到长街,作个花郎何碍?事业尚余瓦钵,关山小试芒鞋,一篮一棍走天涯,人比行云自在。

  天子花郎唱过,两旁店铺里人,都喝着彩,刘宫女牵了孙二娘衣襟到一边,低声笑道:“你看官家恁般高兴,却是为何?”

  孙二娘笑道:“想是人十分高贵了,就转想尝尝贫贱滋味。”

  刘宫女道:“另有个道理。金国南京留守张彀,向枢密院通着消息,要回事南朝。金国的南京,便是平州,童太师几次向金人索取不得,今白白的又要回来一州土地,所以圣上高兴。”

  孙二娘道:“原来恁地,把州郡索回来了,只是应当派兵守土,派官安民,扮个花郎在御街上乞讨,有甚相干?平常我却喜唱个曲儿。曲词也省得一点,走天涯这句话儿,似乎不甚吉利。”

  那宫女轻声喝道:“你这位嫂嫂,一味地嘴快,以后却休恁地说话,让人听了去,却是吃罪不起!”

  孙二娘被他恁地说了,却也后悔,以后在御街上看到极奇怪事,便也不再道个甚么字。但这御街开市,本定十日,到了第七日,却忽然停止。这天。无日不到的大宋天子,却也未来,众人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故,有个事故,却是很明白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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