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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忽嗔忽喜春风面(2)


  俊人笑道:“不是那样说,因为你原来对我有点不高兴的样子,忽然改变过来,送桃子给我吃,这有点矛盾。”

  雪芙笑道:“矛盾?哼!人生总是矛盾的。不必你说,我自己也知道我矛盾。”

  俊人笑着把身子扭了两扭,望了雪芙的脸,又走近了一步,因道:“这话倒可以研究研究,你坐下来,我们慢慢地谈一谈。”

  雪芙道:“热死的,坐在舱里干什么?”说着,人就向外走。

  俊人正想伸手去扯她的衣襟,手还不曾碰着呢,立刻又缩回来了。雪芙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,走出了舱房门边回转头向他笑了一笑,俊人站在屋子里倒不免呆了一呆。

  她先前是那样生气,这时又送桃子来吃,可见女子的脾气,真是不容易摸准的,若是果然的和她分出什么意见来,显然是做男子的不大方。于是在舱房里站着发了一阵呆,又换了一身衣服,还是向外面走来。不过自己刚出了舱房门,就让自己感到了一种不大合适的意味似的,又回身进舱房里去。

  这舱房向外的窗子,就是船舷上,隔了窗子一看,雪芙在栏杆边来回地徘徊着,似乎很有什么心事似的。

  心里这又转念着,她无故地将话来冲犯了我几句,到了这个时候,也许她想回过来,有点后悔了。自己藏在舱房里,不出去理会她,那就给予她的坏印象更深,不过就是出去敷衍她,也要当着无意为之才好。于是在手提箱里,随便的拿了一本书,就向外面走来。

  由舱房里到船舷上来,那是必经过外面这个餐厅的。当俊人走出来的时候,恰好看到方小姐由椅子上起身,也要向船舷上走去。

  心里这就念着,若是同她一路走出去,雪芙看到,又要疑心,为了省事起见,还是在餐厅小坐片时吧,于是就展开了手上的这本书,坐在窗子边的沙发上看。这一页书虽是随手翻过来的,但是天下有那样的巧事正翻在很有趣味的所在,因之忘其所以地,把这一页书全看完了。

  在翻转一页来的时候,这才一抬头,把自己走出舱房来的原意给想起,这岂不是有意和她闪避?

  他匆匆地走到船舷上来,但是船舱虽站着一位女郎,是方小姐,却不是朱小姐。在自己悔恨交加的时候,本也来不及再去向方小姐打招呼。无如自己走出舱门来,恰好是方小姐回转身,向舱门里看着,于是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。彼此既是熟人,就不许可像生人一样,因之俊人先向静怡点了一个头,她也微笑着回了一个礼。

  俊人这就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了,在舱门口站了一站。静怡虽是很斯文的,但她并不带小家子气,向他手上的书看着道:“陈先生看什么书?很用功呵!”

  俊人走近一步,笑道:“旅行期中,寂寞得很,随便翻一本书看看。这是一本现代人集的晚明小品。”

  静怡道:“现在文坛上一班巨头,倒很提倡明文。”

  俊人又走近一步,摇了头笑道:“这也是一时的风气使然,我是无所谓的,随便抽一本书看看。”

  静怡道:“据一般研究国学的老先生说,明朝对于文学,最缺乏真实的贡献,也没有什么中心思想。可是现在的文人,倒以模仿晚明为能事,这不是很奇怪吗?”

  俊人听她这种批评,心里却不免大大地吃了一惊。真也看她不出,对于明文竟有这样的见解,这不是很有点文学根底的人,这话是说不出来的。

  因为心里佩服,脸上随之表现出一种很欣慰的样子,也就靠了栏杆,斜侧了身子向她笑道:“方女士的话,高明之至。本来现在提倡晚明文学的人也只是为了感到苦闷,在文字上说几句风凉话,消遣消遣,不能说是有什么思想。唉!现在的情形,不但是像晚明,而且是有些像南宋,提倡这种说风凉话的文字,本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。”

  静怡点了两点头笑道:“高明得很。”

  她说完了这话,就掉过脸去,向江面上看着风景。

  俊人受了人家两句赞美之词,本就应当回答人家两句,才算正理。但见她这时全神似乎都注意在风景上,糊里糊涂的,在人家背后说话,恐怕是不搭调,因之也默然地站在一边。

  过了一会子,自己似乎是感到了一种苦闷,无缘无故的,却叹了一口气。静怡猛然听到这声长叹,也有点诧异,就向他望过来。

  俊人叹出气来之初,是不大在意的,等到静怡向他看了,这才明白了,索性跟着叹了一口气,因道:“你看,我们这样好的江山,怎不惹起人家的欣慕。我们对了这种风景,只知道鉴赏,不知道保护,将来总有一天,想要欣赏而不得了。”

  静怡很沉静地听着,虽是她并不说话,可是只在她那灵静的眼光里面视察,就可以知道她对于这话,是很表同情的。便接着道:“我们全是由北平来的,对于北平那伟大的建筑,谁不是十分地欣慕。可是一味地欣慕有什么用?那里已成了国防的最前线,需要我们保护,更在这江南山河之上。我想到了这种地方,真不愿出来游历。”

  也不知道方小姐是什么意思,却跟了这话,微微地一笑。俊人又道:“我们坐在这大的江轮上,生活是非常的舒适,再又看到这样清秀的江山,我们脑筋里,一点刺激也没有受到,我们不能起什么感想。所以我对于江南各处,觉得在国耻方面,太缺少刺激人的布置了。”

  静怡因他说了一大串子话,自己一句也不答复,未免不妥,也答了一句道:“这也难怪,果然立下许多刺激人的布置,恐怕是会引出什么意外来。宁可少刺激人一点,也少惹下一点麻烦。”

  俊人道:“年轻的人,像方女士这样见解得到的,那实在也少。”

  静怡没作声,只微笑了一笑。俊人道:“方女士在北平的时候,也常常参加群众运动吧?”

  静怡摇了两摇头道:“不!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,对于这些,全没有力量去参加。”

  说毕,微微地一笑。她的笑,是和雪芙的笑法不同,仅仅将嘴角一翘,露着三四颗牙齿,而且并没有声音,立刻就把笑容收起来了。

  俊人对于她这种笑态,深深地受到一种安慰,望到了她更不忍走开了。两个人默然地站在栏杆边玩赏了一会子风景,谁也不理会谁一句。

  过久了,这中断了的话,也无法从新提起。俊人将右手拿的书本子,轻轻地在左手心窝里扑打着。那种表示,是充分地透着无聊。静怡站在那里,似乎不觉到身旁站有一个男子,那江风吹到她脸上,把头发吹乱了,她就抬手把乱发悄悄地扶到耳朵后去,把鬓角给料理清楚了。

  她这时,换了一件绿色圆点子的白绸旗衫,下摆是长长地开着岔口,被风吹得飘荡着,露出了两条整腿的肉色丝袜,白缎子平底鞋,装束是淡雅极了,而且在静穆之中,表现着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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