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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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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云看那青年,头发梳得油光,脸上雪白雪白的,雪花膏擦得不少,这样爱漂亮的小伙子,怎肯和糟老头子坐在一处,只得闪开。对过是一位白胖的中年人,身上也拥着一件半旧皮大衣,他口里自己唧咕着道:“这三等车,简直是不能坐,这样死冷的天,也不放开热气管子来,真要命。” 子云看到这种情形,有话简直是不必说了,他会容纳穿破衣服的人同坐吗?自己夹了一个破箱、一卷破行李,只是来去地在车上转着。后来他想:真真这些人,都是有钱的,谁也不肯相容。我买了票,我就能坐,管他容不容!于是就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,将东西向脚下一丢。这算坐下了,没有遭先坐的那个人拒绝。可是那人掏出手绢来捂住了鼻子,竟是走至别的椅上,和别人拼座位去了。 子云先还很得意,以为一个人拥着了这一个座椅,于是把东西安排好了,将破大衣扯了两扯,舒舒服服地靠了椅子背坐着,在怀里口袋中摸索了一阵,摸出一个纸烟盒子来。那纸盒子,许是在衣袋里藏着时候太久了,既破烂又扁平,伸两个指头,到里面去掏了很久,掏出半根弯曲破裂的烟卷来,又在外面袋里掏出两根红头火柴,在椅子上擦着,点了烟吸起来。虽是坐三等车,看看玻璃窗子外面,那些来往的短衣人把手只管插在衣襟下面,扛了肩膀,缩着脖子,那一份寒酸的样子,当然是比车子里要凉得多。再回想到自己在马路上消磨时间的时候,那种凄惨实在是不堪回首。于今要离开这穷人不能忍受的上海了,心里比较可以安慰起来。前途是怎么一种情形?原是不知道的,不过在内地,衣服穿得破烂一点儿,至少是不会到处让人叫着猪猡的。火车好像是跟着他凑趣,就在这个时候,呜的一声,车轮子向西开走了。 子云由玻璃窗子里,看到上海那些伸入半空里的高楼,一幢幢向后移走,这犹之乎自己前半生的繁华梦境,也是这样一层层地越去越远。在心里这般难受的当儿,这个玻璃窗子,正裂有一条缝,西北风如箭一般地由缝里射了进来。那一种寒气,比在空地里遇着,还要难受。远处大厦已经没有了,便是近处铁路水沟边,那些江北人的罩地草棚子也不见了。上海的尘市,算是离开了,窗子外面,已是乡村人家。虽然大雪纷纷地飞着,把世界粉饰起来,然而那人家外一丛丛的小竹林子,还露着那青翠的颜色。竹林外面,长的圆的那小池塘,被雪地映照着,觉得池水全是黑的。有时看到几只白鹅在水里游泳着,这就令人羡慕着,一个人还不如一只鸟,它还能够在这大寒冷的天,大自然里,很自在地游泳着。自己现在已不是百万家财,由女人到做标金,一律成了泡影。现在是有家难奔,有…… “票!” 正在出神,猛然这一个字地吆喝,送入了耳朵。抬头看时,车上查票员,带了两个穿制服的人,站在耳边。哦了一声,就在身上去掏车票,可是大衣里,棉袄里,几个口袋都搜寻遍了,哪里有车票?他先是坐着摸索,随后就站起来摸索;先是一只手摸索,随后就两只手摸索。查票员瞪了眼道:“你到底有票没有票?这满车子人的票我都没有查,老在这里等候你一个人吗?” 子云道:“我有票,没有票,我怎么能够进站来呢?” 查票员道;“你先寻一寻,若是寻不出来,那要照章程罚你。” 他说着,自向别处查票去了。子云这真急了,只得把破大衣脱下来,再向周身去摸索。心里可就想着:“车上补票,照章罚三倍。自己哪有那么些个钱受罚?就算到昆山他把我轰下车来,可是我也罚不起。不罚,他们能放过我吗?” 想到了急处,遍身都冒着热汗珠子,这倒很好,车子里没有热气管子,也不冷了。自己乱了一阵子,实在找不着车票,这就坐下来,静静地想着,车票是在什么时候失落的,由进月台剪票,想到上三等车为止,记得这票子始终放在衣袋里,倒不知怎么地会把车票落了。还不曾想完,查票员又来了,他问道;“票子找着了没有?” 子云站起来赔着笑道:“我实在买过票子的,可是……” 那查票员一低头,在椅子脚下,捡起一张三等车票来,伸到他面前问道:“这是你的车票吗?” 子云连连说道:“是的,是的!” 查票员淡笑了一声道:“拿去!猪猡!” 于是把票掷给他,自去了。子云到了这时,总算过了难关。虽然又让人家骂了一声猪猡,这也不去介意了。 车子过了昆山,雪景是格外伟大,白茫茫的一片,分不出天地。可是车子里的人没有一个去赏雪的。有的缩着一团,挤在椅子角里坐着,有的两只脚只管在车板上跳着,有的索性站了起来,在车上走着,借以取暖。子云那身汗不流了,也就慢慢地感着凉意。那堆在火车上的破大衣,就也只好再穿起来。殊不料这热汗在身上凉过来了,透湿小褂子,冰凉地贴着了肉,更是冷得难受。这时,有个茶房,提了开水经过,便有好几个人将他拦着问:“这截车上,怎么没有热气?这下雪的天,坐在车上,实在冷得受不了。” 茶房道:“热气管子坏了。” 有人道:“热气管子坏了,应当赶快修理呀。” 茶房道:“车子正开着,怎好修理?” 子云插嘴道:“哪来的话,如头等车上热气管子坏了,车上也能够不修吗?” 茶房道:“你说这话,你不会坐头等车去。这里,不比你在上海弄堂上蹲着舒服得多吗?” 说毕,他径自走了。子云听他这种说话,真恨不得抢上前去,打他两个嘴巴,只是穿这一身破烂,也就没有胆子敢去和人计较。满车子的座客都在这里议论着:“人真是死得穷不得……” 子云听着,却不去作声,低下头来,又勾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一件旧事。想不到当年坐头等车那样嫌热气管子太热,于今坐没有热气的三等车,茶房都嫌着过分。若照着我以前的那种行为看起来,于今是简直该杀。想着想着,冬日天短,已经昏黑了,车棚子上,亮上了电灯,那稀微的四盏棚顶灯,还有一盏是熄了的。这样一大截车子,只有三盏灯照着,实在觉得这车上昏暗。和当年由头等车上到三等车上来找柳系春时相比,也和这一样,而且那是上午的五点多钟,这是下午五点多钟;那次在苏州昆山之间,现在也是在苏州昆山之间;当年在头等车上,认为坐三等车的客人,有勾通女骗子的嫌疑;现在自己也坐三等车了,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嫌疑让人家去猜看吗?只管沉沉想着,火车到了苏州了。 下雪的天,上下旅客很少,车站上虽有少数的人在电灯下走着,但是冷清清的,并没有什么人喧哗。白糖……脂油糕……那若断若续的叫唤声,在冷风里,很清楚地送进耳朵里来。子云两手抓住了窗子,脸是紧紧地贴着玻璃,向车子外望去。月台上零落的旅客当中,有一个人牵了一条狗,来回地散步。还有一个穿皮衣的女子,手里提了一口紫皮小箱子,在月台上走着,要向站外走了去。这一个印象,刺激得他太深了。他突然跳了起来道:“把她抓住,快快把她抓住,她是一个女骗子。” 口里说着,人就向车子外跑。车上茶房把他拦住,问道:“喂!你这是做什么?” 他叫道:“你拦住我干什么?她骗了我十二万款子,我要抓她,我要抓她呀!” 说着,两手把茶房一推,依然向前奔了去。三等车上的人,都哈哈大笑,说是这个人穷到连衣服都没有得穿,他还有十几万款子给人骗了去呢。他一定疯了,他一定疯了! 子云不管这些,一直跑下车去。他见着女人,都狠命地用眼睛去盯着,仿佛车站上所有的女人,都值得他打上几下,咬上一口似的。可是每个女人后面,照常地都有那满面是笑容的男子,悄悄地在后面跟着。这其间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是子云所最注意的,她两只手都提了箱子,有些提不动的样子,在站台上放下来站着。这时有个四十上下的男子,嘴上留了一撮胡子,穿了西服,加着皮大衣,是一位上海滩上大亨的样子。那女人含着笑问道:“老先生,请问你,到北平去的头等车,在哪边?” 那个小胡子笑道:“我也是坐头等到北平去的,我来引你上车吧。” 说着,他一点儿不为难,代她提了箱子走上车去。子云叫道:“喂!你不怕上当吗?小心啦!” 然而天下上女人当的,只管上当。追求女人的,还在尽力地追求。呜地一声车开了,把这个疯魔了的汉子扔在苏州站上。大雪飞舞着,寒风呼呼响着的空气里,他还在叫着呢! (全书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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