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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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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云依然紧闭了两眼,抬起一只手来,挽着系春的脖子,口里可不住地咿唔着道:“你怎么还不睡呢?” 系春简直是把他当了一个小孩子,轻轻拍着他的肩膀,低声道:“我这就睡,你睡吧。” 子云嘴里又咿唔了一阵,可是人就睡过去了。系春虽把这个醉人打发睡了,自己反是心房乱跳,也有些醉意,只管蹦跳。轻轻的,把子云压在肩上的那只手臂给它放了下来,坐在铺边,仔细出了一会儿神。心里似乎想得了什么事,便把自己的手提箱子由车棚架子上取了下来,打开箱盖,把里面的洗换衣服点了一遍,还有些钞票全取了出来,都放在大衣袋里。对箱子看了一番,就微微地笑着,锁也不锁,就放到上铺上去。又坐着想了一刻,而且想得很沉着,似乎是没有什么事了,于是再微微一笑,熄了电灯睡觉。她是否睡着了,也许她自己都不十分明白。 当火车在一个大站头停歇的时候,她已经坐起来了。屋子里电灯,她并没有扭亮。唯其是屋子,没有灯火,看外面是很清楚的。只见站台上,几个卖零碎食物的人和一二十位旅客走动。其间有一位女客,穿了翻皮大衣,跟着一个肩扛行李箱子的人,悄悄地出站去。在站台上,罩着一个宽大的天棚,当中一个出站的门,虽不必看站名牌子,系春也知道是到了无锡了。她眼见余太太从从容容地走下去,那震动的心房,似乎是受了注射剂安定得多了。再摸索着铺上的胡子云蜷缩了身子,睡得很安稳,那呼吸之间,还是不断地向外喷着酒味。凭着他这种酒醉的程度,大概是明早到了上海,他也醒不过来的。这虽是在暗中,也禁止不住自己一阵狂笑,笑得太厉害了,身子有些颤动,把睡着了的人抖颤得也有些感觉,口里又咿唔起来道:“火车又停了,到了镇江吗?” 系春笑道:“已经走过去了。” 子云口里喃喃不清地道:“到了常州,请你告诉我,我要买一套梳篾呢。” 系春道:“好的,我一定告诉你,你安心睡觉吧。你把精神养得好好的。明天我们到了上海,可以同去玩了。” 子云哼着答应,人又睡着了。过了无锡,她又不能睡了,摸黑坐了起来,只管坐着抽香烟。不知道她心里是在想些什么?不过那烟筒子里的香烟,她抽完了一根,接着又抽上一根,犹之这火车继续地跑着一般,没有停止。无锡到苏州,不过一小时有余的路程,当她听到汽笛呜呜的一阵叫着以后,她心里便立刻兴奋起来,将电灯扭亮,便伸手到上铺去,要拿过手提箱来清理一番。不过当她的手触到手提箱的时候,又猛可地把手缩了回来,她心里好像在那里想着,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东西,看什么?同时,她的眼睛也就射到铺上这个睡熟人的身上了。 在汽笛叫过一声之后,火车是越走越慢了。她在窗子里,看到几根高柱电灯下面,照着一排木栏杆,想起是苏州车站了。她恰恰地拉开了房门,见茶房揉擦着两眼,呵欠连天地走了过来,便低声问道:“到了苏州了吗?” 茶房道:“到了,太太!你还没有睡。” 系春道:“我刚醒过来,肚子有些饿了。这站上的脂油年糕,非常之好吃,我要下去买两块糕来吃。” 茶房道:“我去给你买好了。” 系春道:“你们怎离得开车子?” 茶房道:“太太下去买,倒是来得及,火车要在这里停十五分钟的。” 系春道:“这一条路,我一个月总要走好几回,决计误不了车的。” 说着,便一缩身子,到铺上把小手提包拿到手上。茶房还站在房门口呢,笑道:“太太,这样深夜,外面很凉的,你加上大衣吧。” 系春笑道:“那也好。” 于是把大衣搭在左胳臂上,把房门极轻极轻地给带上了。子云虽是醉得睡沉沉的,她还是很体贴的,怕声音大了,会把他惊醒。 这个时候,已经是四点多钟了,在冬天正是人家香衾温梦,睡得正香甜的当儿,非有十分急事,和过惯了夜生活的人,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,找什么工作。所以这里依然和西边几大站一样,只有那极少数喜欢冷静的人,悄悄地上下车。在很少数的人上车的时候,果然有那车站小贩,手里挽一个有柄木托盆,盆子上面放了平面锅,煎着一条条的年糕。那小贩也是用极低的声音吆唤着,“白糖脂油糕”。然而看见卖脂油糕的小贩,可不见买脂油糕的系春小姐。 十五分钟的时间,那是很容易混过去的,火车已经开了。值晚班的茶房,当火车停在站上的时候,他除了伺候旅客上下,还要留心有扒手混上车来没有,他是不能休息的。系春下车买脂油糕去了,那是他亲眼看到的,可是并没有看到她上来。半夜里,在苏州丢下一位女客,那是笑话,也许她已进了房,自己是不会注意到的。于是将子云的房门用手轻轻拉开一条缝,向里张望,里面电灯是亮的,只有一位先生,哪里有太太呢?自己亲眼见人下车的,多少要负些责任,便叫道:“胡先生快醒,你那位同伴在苏州下车去买脂油糕,没有上来呢。” 但是他声音叫得很低,子云是睡得很熟,哪里听见呢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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