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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▼第四章 二等车上的典型旅客

  当胡子云那样提心吊胆,怕这位柳系春要搬去的时候,耳所闻目所见的,都是柳系春要走的消息。最后他是听到柳小姐真有要走的话了,立刻伸头向外看去,那要搬走的,却不是人,原来是两蒲包水果,放在这夹道角上,紧靠了热气管子,很容易烤坏。现在有两个茶房,将那两蒲包水果向车门盥洗室里送去,因为那里是比较凉快透风一点儿。

  由这上面看起来,自己所揣摸的柳系春要走,那全是自己胡猜的,并无其事。静了一静神,自己想想,越是这样地胡想,越不知道会怎样地见神见鬼?不如到二等车上去看李诚夫,找他谈谈,换一换脑筋里的印象,于是带了烟斗向二等车走来。临走的时候,叮嘱了茶房,假如那位柳小姐来了,可以开了房门让她进去,现在把门锁起来。茶房对于一个屋子里的客人,本来不能容许其他的客人走进包房间的。现在胡子云既是这样地叮嘱了,对于柳系春的进去,自是毫无问题。

  胡子云在车身摇撼颠簸的当中,随着摇撼,穿过了几截车身,来到二等车上。这里也是和头等一般的,车房门外,有条走路的夹道。可是环境就和头等车不同,人声比较地嘈杂,开着的房间门,里面有很浓重的烟雾,向外散放出来。有的索性在门缝里伸出一条腿来。胡子云心里想着:李诚夫说,二等车房里很稀松,怎么这样挤?也许是他那间屋子特别一点儿。于是顺了房门的号头向前找去。到了那号房间门外,他倒有些愣然,他以为这二等车里,必是空空的,可以进去坐谈,现时在门外看时,除了上下四张铺位,都已经有人而外,在下层铺位前,一路堆叠着蒲包、藤篓提箱、扎好了的酒瓶子、装酱菜的油篓子,挤塞得一些空缝也没有。靠窗的那茶几,本是一枝斜柱支撑着的,那里有比较大的空隙,便是那里堆塞得最满,斜头向两面伸了出来,直伸到下层的铺位上去。

  在这茶几下,照例是有一只搪瓷痰盂的。因为堆的东西太多了,那痰盂挤到屋子中间,和两双鞋子拼在一处。那痰盂子本小,橘子皮、梨核、包陈皮梅的蜡纸,再和着鼻涕、黏痰、烟卷头之类,糊涂着一处,很是刺眼。车板下更是有那零碎火柴和瓜子皮一类的东西,简直没有下脚的所在。上面两张铺是客人睡着,下面两张铺,是李诚夫同另个客人对坐着。他口衔了烟卷,斜靠了车壁坐着,似乎是很无聊。可是那位客人,同上铺睡的两个人,大谈其家乡话,犹如一台锣鼓在这里打着一样,非常热闹。李诚夫虽不作声,却不时地皱着眉毛,似乎这谈话声给予他的印象很恶劣,可是又避不开去。

  子云站在门外,就叫了一声诚夫。他抬头看到,便笑着站起来道:“请进来,请进来,我正是烦得很,有你来谈谈,那就好极了。”

  子云进来,坐在他铺上。这铺位上,也是什么东西都满了,仅仅让开了一个人的位子。子云还不曾开口,先就有一阵奇怪的臭味扑进了鼻子,于是将鼻子耸了两耸,皱了眉问道:“这是一股子什么气味?”

  李诚夫向对面的那人看了一看,这话可不好说,微笑了一笑。子云这就明白过来了,乃是这几位客人所带的天津熏鸡、咸肉以及酱菜的味儿,便笑道:“我猜想着,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必定是很寂寞呢,原来正是在反面,可热闹得很呢!”

  诚夫道:“离开北平的时候,我也是这样地想,一个人住上一间房,倒是很舒服,不想到了天津,上来的客非常多,有好些位找不着铺位的,头等里面,也上了好多人吧?你受挤不受挤?”

  诚夫本来是一句无心的话,子云听着,就不觉得脸上发烧,突然地红了起来。诚夫见了他那样子,才想起是触动了他的心病,立刻扯开来笑道:“过天津的时候,你买了好书看没有?”

  子云道:“什么好书?研究学问,我就根本办不到,至于在火车上,还谈得上这个吗?”

  诚夫笑道:“你错了,我说的不是平常的书。好书也者,正是不好的书。由天津经过,由新站到老站,这一段子,总有卖报和卖书的人上车来。平常交易,不过卖些小说笔记之类的书,可是你暗暗地问他,有好书没有?他可以卖些情爱一类的小说给你。在寂寞的旅行途中,看这种好书,似乎比找几个朋友在一处谈天强得多吗!”

  说着,他哈哈一笑。自然,他所说的话里,对于这几位同房客人,是不免加之以非议,可是他们丝毫不加以感觉的。其中有一位是初到北方来,很迷恋着北方的皮簧,一个人睡在上铺上,唱着《武家坡》,“拨油伦,一程程,泪扫胸花……”

  子云正是个戏迷,听了这祥的新腔,禁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。诚夫也知道他所笑的,就是这《武家坡》的腔调,自己总怕人家晓得了,有些不便,因笑道:“坐在这里谈天,我是连茶都不能斟给你喝,怪不方便,我们到饭车上坐吧。”

  子云因他的话,就向茶几上看去。果然的,那里除了堆着茶壶碗之外,另外还有饼干盒子、罐头、香烟筒子、火柴盒子,堆得放针的地方也不能再有。李诚夫生平是个好整齐的人,这样乱糟糟的地方,却猜不透他怎这样地能忍?正是如此地想着呢,那睡在上铺的一个人,忽然咳嗽起来,抬起头来,有要吐痰之势。子云想着,这可糟了,这么高向下面吐痰,岂能那么准吐在痰盂子里。然而他这是多虑了,那个人不慌不忙,反着手伸到枕头下面,摸出个烟筒子来,在手上捧着。

  他在嗓子眼里,先咕噜一下,咳出一块痰来,在嘴里含着,然后从从容容地把烟筒子盖揭开,伸着头把痰吐在烟筒子里。因为那痰很浓,吐的时候,是不大利落,一部分兀自在嘴唇上粘着。他自己大概也是觉察到了这个毛病,于是把烟筒子在下巴上一刮,把那剩余的痰刮到烟筒子里去。子云看到,真不由心里做了两个恶心。然而那人是无所谓的,依然把筒子盖盖好放到枕头下面去。诚夫这就碰了他的手臂一下,然后向他道:“我们还是出去一会子吧。

  他说着,首先走出门外边来了。子云随后跟着出来,二人便站在夹道里。子云道:“你不是说到饭车上去坐坐吗?”

  诚夫笑道:“我现在改变了主张了。到饭车上去,说话不能自由。”

  他说的这个理由很不充足,但是在子云心里,也以为不上饭车的为妥,于是向诚夫道:“我觉得你很感到一些苦恼。”

  诚夫也低声道;“假如我知道二等车是这样的情形,我不坐二等车了。”

  子云笑道:“本来你也不应当省这几个有限的钱,头等里面,第一是睡觉可以得着自由。”

  诚夫笑道:“不!假如我不坐二等车,我就坐三等车了,我们坐着打两夜瞌睡,可以省下三十多块钱,何乐而不为?现在的社会,挣钱是不容易的呀!”

  子云正是在浪费的半个月中,虽不能反驳朋友这种话,可是也赞成不出口,向他们屋子里望望,微笑道:“你那同房位好像是买卖人,和你有些谈不拢吧?”

  诚夫笑道:“他们自己说话,都彼抢此夺,有些来不及,还拉拢我做什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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