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张恨水 > 平沪通车 | 上页 下页 |
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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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着话,不由得连连地咳嗽了几声。同时,这车箱里还另有几个人咳嗽。看时,满车子里雾气腾腾的,原来这里面的热气管子却是不大管事,全车的门窗都关得很紧。加上这里面,十人有七继续地抽纸烟。最近座位上,还有个抽旱烟的,烧的是最厉害的关东烟叶子,那燥而辣的烟味,便直呛到人嗓子眼里去。系春赶快掏出手绢来,将鼻子和嘴一齐捂住。玉清是解事的,立刻将窗上玻璃推了上去。系春笑道:“你两个人,也太错了!新婚蜜月,人生就是这一回的事,至少也要坐二等车呢。” 玉清道:“你把题目弄错了。像我们当苦学生的人,火车上,仅仅不过受两天的罪,有什么熬不过去的。我们并非是度什么甜月蜜月,他在上海有事了,我是跟他到上海过日子去。” 系春道:“你是生长北平的人,上海的生活,你过得惯吗?第一件事,就是房子没办法。十几块钱,楼梯转弯的所在,弄间亭子间住,真比桌面大不了多少。楼上楼下七八间屋子,常是住上四五家人家。人家都叫在上海住家,是住鸽子笼呢。” 玉清道:“你对上海情形很熟悉的了?” 系春道:“你别瞧我现在,我就住过那亭子间的……” 正说到这里,窗户外边,一个人影子一闪,那正是胡子云。系春便向玉清笑道:“回头开车了,我再来找你吧,我先下去了。” 说着,赶快抽身就下车。 子云迎着她笑道;“柳小姐初上车来,是很寂寞,现在遇到了我,又遇到了同学,应该不寂寞了。” 系春笑道:“她新结婚,为她的先生一路到上海去安身立命的。我看到了就会起着无限的感慨。” 说着叹了一口气。子云道:“柳小姐还对她说,在上海住过亭子间呢。” 系春顿了一顿,笑道:“可不是!有一年到上海亲戚家里住着。他们家里,早就很挤的了,想来想去,把一间半堆东西半睡老妈子的屋子打扫出来,让我独住。我一个人住着,只觉是转不过身子来。主人翁说,一个人睡一个亭子间,在上海已不算挤,还有一家住一个亭子间的哩。” 子云也想着,她这样的人,决不会到上海去住亭子间,对于她的话也就很相信。在车站上兜了两个圈子,子云又买了五六份画报送给系春看。她现在是很老实,毫不犹豫地和子云上了头等车,一同回房去。有了画报,这就不说话,也有消遣的东西,分外地不寂寞。 车子开了,车上查票员,查到子云房间里来,问道:“多了一位,是一起的吗?” 子云道:“是一起的,你补上一张卧铺票吧。” 说着,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十元钞票,交给了查票员。他的来回票在北京查过了,现在照一照。系春的票,却是单程的。查票员看过了问道:“二位是一起的,怎么只一位是来回票呢?” 系春当子云说话的时候,她不作声,这时,她才插言道:“那当然可以。他到上海,还要回北京,所以买来回票,我不回来了,所以买单程票,这有什么不合章程吗?” 查票员笑道:“这当然没关系。我们怕不是一起的,就不便把男客女客并在一间屋子里。” 茶房插言道:“他们是一起的,是一起的。” 查票员只管查票,他们没有权利调查旅客的关系,已接了钱,自然是照补卧铺票了。 查票员走了,系春红着脸向子云道:“刚才老伯掏钱买票,我不便作声。我若不肯,查票员说我们不是一起的,要我搬了出去,惹得全车人知道了,那我更是难为情。” 子云笑道:“没关系。” 说着,头一昂,身体向椅子背上一靠,接着又笑道:“我的心事也是和你一样。你想,若不补票,柳小姐又怎样说呢?还不是要你搬出去吗?” 系春道:“补票是没有关系。回头……回头……要掉换房间……怎么办?” 子云道:“不要紧,柳小姐!我是你一个长辈,便是睡在一间屋子里,要什么紧?你若是一定要避嫌疑,还是我先说的那个办法,我们可轮班地睡。” 系春想了一想道:“那也只好那么办吧。” 她说着这话,声音不大,噘了嘴,有点儿怒色。子云心里头虽是很惶恐不安,可不敢胡说一个字,只带了一点儿微笑,自取出烟斗,装上烟抽着。系春忽然噗嗤一笑,问道:“老伯抽烟,真是奇怪,双管齐下,又抽烟卷,又抽烟叶。” 子云正感到她已在生气,不知要用什么话去安慰她才好呢。现在她自己忽然地高兴起来了,这用不着想花头去安慰她,这更是件高兴的事,便笑道:“我始终抽烟叶子的。预备下纸烟不过是陪客。这一点儿小事,柳小姐都注意到了,我真是佩服之极。” 系春笑道:“我是最粗心的人,老伯倒说我细。” 说到这里,查票员将补的卧铺票和找的零钱一齐送了来。等查票员走了,系春将票和零钱拿过去,在皮包里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放在铺上。子云早是看到了,站起来乱摇着手道:“柳小姐,你赶快收起来,若是那样,那不是骂我不懂事吗?快收起来,快收起来。你我同车,这是难得的机会,我就买一张火车票送你,也不为过,何况是不过补一张卧铺票呢?” 系春瞅了他一眼道:“可不是一张呀。” 子云道;“是的,卧铺票是每晚一张。不管多少张吧,反正是极有限的钱,我的柳小姐,你收起来吧!” 说着他捡起那张钞票,就塞到她手上去。无意之中,将她那又白又嫩的手,碰着了一下。在系春是毫无感觉,可是子云就像身上触了电般,不由得麻酥了一阵。不过他依然极力地镇静着,免得她有什么畏缩之处。她却只注意谦逊方面,可就捏住了钞票,笑道;“既然是老伯这样地说了,我若不收下,显是我见外,将来到了上海,我再谢谢吧。” 子云一拍手道:“这不结了,到了上海,柳小姐请我看回电影,或者跳一回舞,那就算是报了我这一番情了。” 系春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道:“老伯也会跳舞?” 子云笑道:“这年头儿,不会也得会。若是不会,到了交际场合,混不出去的呀。柳小姐反对跳舞吗?” 系春笑道:“若是为交际而跳舞,我是不反对的。不瞒老伯说,我也就为了交际,不免学了一点儿。” 子云口里衔了烟斗,两手乱鼓起掌来。 这时,夹道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,倒有点儿像打着日本来的大正琴。子云道:“开晚饭了,我们吃饭去吧。” 系春笑道:“我说呢,谁家小孩子,在这儿闹玩意儿,原来是打一种钢片子,当摇铃了。为什么不摇铃呢?” 子云又哪里知道为什么不摇铃,便笑道:“铁路上的组织,总是一年比一年进步的,不摇铃那自然有不摇铃的原因。” 系春道:“什么原因呢?” 子云笑道:“比方说吧,屋子里有一男一女的旅客,在那里说情话,这时忽然叮响一阵,岂不讨厌?我的见解如此,你以为怎么样?” 系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,脸上飞红一阵,把头垂下去,接着,就扭着身子一笑。这虽然她没有说什么,比说了什么的表示,还要有力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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