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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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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茶房听了,送了一杯咖啡去,把这桌上放的糖罐子,顺便带到那女人桌上去。那女人将小匙子在咖啡杯子里搅着,向茶房道:“这咖啡是要热的才好喝。” 茶房道:“我们这饭车上,不敢预备次东西,这咖啡香着咧!” 那女人道:“咖啡就是喝这点儿香味儿。” 子云在这里听着,不由得心里一动,这女人说的话,怎么和自己的口吻一样?这岂能是完全出于无意的呢?因之又抬头向那女人看去。那女人将那本洋装书放在桌上,用一只手胳臂撑在书上,托了自己的头,那眼光半射在桌上,半射到对面的桌子上去,要说她是在偷看人可以,要说她态度大方,毫不在乎也可以。因之,子云虽满抱着偷看她的心事,又怕她是个过于摩登的人物,那她不但不怕人,简直会明白地质问人,为什么偷看她的。可是在她这样每次略略用眼光射到人身上来说,又像是并非不可纠缠的。于是对了李诚夫说话,将眼光略射到那女人身上去。 这就放大了声音道:“市面尽管是闹着不景气,由北往南、由南往北的人,还是这样拥挤。简直有人买了头等车票,找不着铺位的,你说这是怪事不是?” 说到这里,那女人竟是端端正正地看着,大有正式向这里说话之意。诚夫是见他魂不守舍,已经有些纳闷,现在听到他说这种话,心里就很明白,这岂不是说那椅子角落里的那个女人吗?他先说有个买头等票的女客,坐在饭车上,就是这一位了。心里想着,也就不免回头看来,只见那女人翘起右手的小指无名指,夹着小茶匙,只管在咖啡杯子搅动,那无名指上亮晶晶地戴了一个钻石戒指。这自然是阔人之流的家眷,何以是一个人出门?这倒可怪。不过,他是回过头来看的,不便注视,看了一眼,立刻也就回转过脸去。子云道:“诚夫,你何不搬到我屋子里来住?也不在乎加三四十块钱。” 诚夫笑道:“刚才你说了,市面闹着不景气呢,省点儿花吧。我也说过的,我们吃粉笔的人,那是不能和你们要人打比的。” 子云淡淡地笑道:“你把我太高比了,我哪里能算是要人,也不过有碗饭吃而已。现在我每月的经常费,就是一千四五百块钱,自己想了起来,也是不得了。” 诚夫道:“用到这样多吗?” 子云道:“可不是!我也是非常地纳闷,糊里糊涂的,何以一个月就用这些个钱呢?至于我自己在外面的活动费,还不在内。” 子云正说得得劲,那女人却大声地叫着茶房。茶房过去了,她问道:“你们这里有加力克的烟卷吗?” 茶房道:“只有三炮台。” 那女人对子云桌上一努嘴道:“那不是加力克?” 茶房微鞠着躬道:“小姐,那是人家由北平带来的,车上不预备。” 女人道:“你们饭车上的人,总是守死老规矩,稍微变点儿花样,就是不行。去吧!” 茶房只好笑着走了过来。 子云不是个聋子,如何不听见。而况他也是有意于那女人的,这几句话也就是字字入耳了。等那茶房走到桌子边,就把那茶房叫住,低声问道:“那位小姐,是要加力克的烟吗?” 茶房道:“可不是,可是车上没预备。她以为你这一筒烟,是车上买的呢。” 子云笑道:“茶烟小事,随便可以敬客。你把我这筒烟送了过去。在火车上非常寂寞,不抽烟解闷,怎样行呢?” 说着,将桌上这筒烟交给了茶房。这不但茶房,觉得他有些冒昧,便是诚夫心里也捏着一把汗。和人家萍水相逢,男女有别,怎好突然地送人家烟卷抽。可是茶房拿着烟在手上,远远地偷看那女人时,见她脸上兀自带着喜容。子云说送她烟抽的话,她决不能没有听见,听见而不见怪,那是不会拒绝的了,便故意举起那筒烟来,放到那女人桌上,笑道:“这是那位客人的,他说茶烟不分家,是敬客的,请您随便用。” 那女人先看了那筒烟,然后格格地笑着站起来,向子云远远地点了个头道:“多谢!不客气。” 子云也站起来道:“车上买不到这个牌子的烟,这位小姐就请用吧。” 女人笑道:“那多谢了。” 她在烟筒子里抽出四五根烟卷,就把烟筒子交给茶房,让他送回来。子云还是站着的,老远地就摇着手道;“这没有关系,你留下吧,我网篮里带着很多呢。” 那女人又笑着道:“那么,我留下了。谢谢!” 她说毕,很自然地坐下,吸着烟,翻了书看。子云心想:“这女人的态度,总可以说是很大方,不过比较规矩的女人,一个生人送她一筒烟卷,那是不会受的。不要她是舞女之流吧?然而舞女岂能这样规规矩矩地看书? 他正觉得这个哑谜,是不大好猜。那女人忽然又把茶房叫去了,她道;“这车子什么时候到天津呢?” 茶房道:“六点到了,您在天津下车吗?” 她道:“没有铺位,我能够在饭车上坐两天两宿,坐到上海去吗?我只好和站长交涉,在天津下车,改坐别班车子了。” 茶房道:“您要是来回票的话,下车就得了,用不着交涉。上海到北平来回票是四十天的日期,在四十天以内,您赶回原处就成,中途在哪儿下车,也没关系。” 女人道:“天津有好几个车站,我要是找好旅馆的话,应该在哪儿下车呢?” 茶房道:“老站。” 女人道:“什么叫老站?” 茶房道:“就是总站。” 女人手按了书面,抬着头,微转了眼珠,沉思了一会子,笑道;“哦,是中央车站?” 子云听到她说得很文雅,觉得刚才猜她是下流女人,那又错了。这时,她说着话,却把手边上的小皮包打了开来,取了一张五元钞票交给茶房,向子云这边桌子上指着道:“那两位先生的账,都由我这里代付了。” 子云真是做梦想不到,这女人是这样地大方,站起来连说不敢当。就是李诚夫也站起来说是不必。那女人向二人瞅了一眼,微笑道:“刚才这位先生,不是说过了茶烟不分家的吗?” 这句话,说得非常扼要,叫子云简直无法可以答复,只好听她的便,由她付了账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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