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张恨水 > 平沪通车 | 上页 下页 |
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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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一章 一个向隅的女人 我们若是在车站上有一份职业,在清闲一点儿的时候,一定会奇怪着,每次火车到站的时候,何以有这些旅客蜂拥了来?而每次火车开着走的时候,又是那样载了无数的人去?火车每日这样来往不断地走,旅客也是这样不断地拥挤,这是一个有趣味的问题。因为回想往昔没有火车的时候,做远路旅行的人,何以不会这样风起云涌呢?这不是我们一种架空的设想,在火车站上有几位送客的朋友,正是这样地讨论着呢。这是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三日下午两点四十分钟,离那平沪通车开行的时间,只有二十五分钟了。 北平正阳门外东车站的旅客,流水似的由外向里走。只听那各种的鞋子踏着站台的响声,窸窸窣窣,可以知道人是怎样地多。可是旅客虽是这样热闹,却不能减少空气里一丝丝寒冷的意味。站台外的铁路上,还堆积着那打扫未尽的残雪,这雪虽是不多,和那站北城墙砖缝里留下的残雪一样,在行人眼里看来,便增加了不少的冷意。这虽是个晴天,可是到了下午,太阳偏西以后,就不知道它藏到什么地方去了,因之半空里阴沉沉的,没有什么颜色。那寒风呼的一声,偶然向站台上扑了来,把城墙上所积的干雪刮了起来,像撒细沙子似的向人群里袭击。虽是穿了皮领大衣的阔旅客,将脖子缩着,把领子紧紧地裹着,然而在每个行人的鼻子尖上,都冻得红萝卜皮似的。 火车头透气管子里的白气,虽向外射着,然而在那下面的轮轴上,冷气滴成的冰结得很厚。这和那肩行李的脚行,情形正是一样,嘴里向外透着热气,红鼻子尖上还是不住地向下滴着清水鼻涕。所以那些穿短衣服的人,两手都插在衣襟底下,借这个取些暖气,头上戴的兔皮帽子,虽把两只护耳放了下来,掩着两只耳朵,可是脸上都冻成了青灰色。凡是这些,我们可以知道这车站上是怎样地冷。可是火车里面头等包房里,却还另是一番景象,三四个送客的陪着一位旅客,同拥挤在屋子里,虽是各把皮大衣脱了,皮帽子摘了,然而各人身上,还是向外冒着热汗。 这包房里的主人胡子云,是位财界上的二三等人物,白净的圆脸,在嘴唇上略微带一撮小胡子,配上他那副玳瑁边圆式眼镜,果然是有些官派。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极薄的蓝绸驼绒袍子,卷着两只袖口,卷出里面的一截白绸小褂来。手捏住烟斗的头子,倒拿着烟斗的嘴子,向人指挥着说话。送客的人,到了车子上来送人时,那不过是一种仪式,七嘴八舌的,说不到正经话上去,有告别的话,也不待到这时才说。这位胡先生除了抽烟,就是向人微笑。因为送的人太多,他也不知道向谁说话好,只有微笑而已。 这时,忽听得娇滴滴的一阵妇女喧叫声音,听时,她道:“茶房,一个空铺位子都没有了吗?” 又听了茶房答道:“一张铺位也没有了。要是官客呢,半路上还可以想想法子,堂客可不成。请到饭车上去坐着吧。” 又听到那女客叫道:“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?官客倒可以凑合,女客就不行,为什么女客不行呢?你这不是明明说欺侮人的话吗?” 茶房道:“小姐!您别着急,听我说。车上的规矩,官客只能和官客并房间,堂客也只能和堂客并房间,现在这车上的房间都坐满了。一间房间,原是两张铺,若是有一位堂客在里面,还空着一张铺呢,我可以把你向里让。若是里面是官客,就是空了一张铺,我怎好把你向里让呢?” 这女客和茶房这番交涉,早把全车的人都惊动了,就是胡子云也不免伸着头向外看来。只见一位二十附近的女人,穿了一件高领子皮大衣,在皮领子中间,露出那红白相间的粉脸来,两片翠叶耳环子,只在领子上面不停地打着秋千。看她那漆乌的眼珠,闪动的两个漩涡,蓬松着的头发,没有一样不是勾引人的。她偶然抬起手来,抚摸着自己的头发,却在她无名指上,露出一粒蚕豆大的翠石戒指。这样摩登的人物,怎么连坐火车的规矩都会不知道呢?那女客见许多人都向她望着,这才道:“那么,我现在到饭车上去坐着;半路上有了铺位,可得去打我一个招呼。” 说着,她提了两只手提箱子,一扭一扭地走了。茶房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上车没有铺位,应该找车守去设法子,和我们茶房说这些个有什么用?这么一位摩登女士,会是第一次坐火车,你说怪不怪呢?” 胡子云正想和茶房说什么话时,车子上的电铃,已是叮叮叮地响,这是到了开车的时候,车上的人一阵纷乱,陆续地走下车去,旅客凡是要向车外送送客的,于是把刚才这一段事,也就揭开过去,不加理会了。 胡子云这间房里,就是他一个客人,他买的是下铺,上铺还空着。车开以后,他拉上了房门,车子里更是热不可当,于是索性把身上这件轻飘的驼绒袍子也给脱了,只穿了一件小小的短夹袄,隔了车窗,向外看看风景。因为他自到北平以来,有两年多不曾出得北平市市境一步,久静喜动之下这是很感觉到有趣味的了。所以在火车一开过了永定门的时候,渐渐走上了荒野,前若干日子下的雪,依然是漫田漫地地堆积着,在雪地里的人家,似乎都缩小在两三株枯凋的树下,不见有个行人在田野里走。不过,这景致虽是极其萧瑟,但是这白汪汪的一片颜色与天相接,那是在北平城里所不容易看到的。身上穿着短夹袄,又可以看这样的雪景,那是很称心的一件事了。 一直眺望到了丰台,只见站台上的小贩来往在窗外奔走着,却有两件事是值得注意的,其一是卖蜡梅花的,捧了几把花枝在手上,高高地举起;其一是卖黄瓜的将手指般粗细的黄瓜,用干苇子捆来了,四条一捆,放在筐子里卖。胡子云正推开窗户,伸出头去,待要问价钱,有一个人手上拿了两捆小黄瓜,向他点点头。子云道:“啊哟!原来是李先生。你也在车上,好极了,快请到我这房间里来坐坐,我正自发愁着一个人是十分寂寞呢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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