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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丁古云笑道:“在这乡场上有点事情,这算是最好的一家旅馆,只好住下了。刚才三位谈到丁执戈,认识他吗?”

  一个学生道:“昨天晚上,我们在一个演讲会上看到他,他说到他深入敌后,而且出长城两次,讲了几件斗争的小故事,那实在让人太兴奋了。”

  丁古云道:“那位丁君,除了说游击战的话,还谈了别的什么?”

  那学生道:“那就是他父亲丁古云的事了。他说他父亲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,是一位正直的教育家,他之所以成为游击队长,就是他父亲教育成功的。然而不幸得很,丁古云先生被火烧死了。”

  丁古云笑道:“中国人就是这样,死了的人,都是好的。这位丁队长,那样夸张他的父亲,也许是他父亲是死人的原故。假如丁古云是个活人,他就不会夸赞他了。”

  另一个学生由屋子里迎到屋门口来道:“不,这个丁执戈先生,在他父亲未死以前,在成都发表几次演说,就是这样夸赞他父亲的。而且丁古云许多朋友在报上登着启事,对他遭难,就很表示惋惜,这可证明,丁执戈决不因他父亲是个死人才说他是个好人。”

  丁古云站着想了一想,点着头道:“我也略认识丁古云这个人。听说他曾……”他犹疑了这句话,把字音拖长,没有说下去。

  有一个学生便拦着道:“那丁执戈给予我们的印象很深。我们相信他,我们就相信他的父亲。假使丁古云还活着,他必定经他的儿子介绍,和我们青年见面,我想他会给我们一个极好的印象的。”

  丁古云怔了一怔,也不自觉的,抖动了一下他的衣领。态度有点振作。他心里叫着,我就是丁古云,你的印象如何?然而他又自己警戒着,决不可说出来。虽然活着,丁古云却是个死人。不但现在如此,我有生之年,而我永远要作个活死人。他不再言语,他回到那小床上去仰卧着,去看屋顶下席蓬上幻想出来的那些幻影。

  §第二十四章 各有因缘莫羡人

  在这个水码头上,住到三十天之后,丁古云带的几百元钞票,已经花光了。而在这三十天之内,他虽昼夜的想着解救之法,也正和他收着的钞票一般,越想越少,因为在报上看到,朋友已经在重庆和他开过追悼会了。在他用到最后五十元钞票的时候,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,就离开了这水码头,走到邻近一座大县城去。那时,拍卖行之开设,已传染到外县,他把身上这件大衣,现价卖给拍卖行,按着当年的行市,得了八百元。

  拿了这八百元,再离开了这个县城。因为这里到重庆太近,下江人太多,识出本来面目,是老大的不便。但这时生活程度,已经在逐日的增涨,八百元的旅费,在一个月后,又用光了。他身上作的那套西服,还不破烂,又向所到的城市拍卖行里,将西装卖掉,买了一件青布夹袍子穿着。而身上残留下的,却只有二百元了。他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式的小客店里,吃着最简单的两顿饭,加上旅店费和坐茶馆费,每天还要十五元开销。他终日想着,这二百元又能用几时呢?用完了,就不能再向拍卖行想法了。

  这一日,他徒步到河边,在一家小茶馆的茶座上,独捧了一碗茶,向着河岸上出神。他看到码头上的运夫,光着肩膀,流着汗,抗抬着货担来去。其中有两个年老的,头发一半白了。他忽然想着,赚钱不一定要资本,智慧可以换到钱,劳力也可以换到钱。那种年老的运夫,还在把他将尽的气力去为生活而奋斗。我不是那样老,气力虽没有,智慧是有的,我不能拿出我的智慧来换钱吗?丁古云死了,我只是一个穿青布夹袍的流浪者,已没有了缙绅身份。没有了缙绅身份,什么赚钱的事不能干?以前穿了那套西装,深受它的累,蒙人家叫一声先生。既为先生,作那下层阶级的营生,就会引起人家惊奇,只得罢了。于今人家客气相称,在这件青布夹袍上,至多叫一声老板。开银行的是老板,挑破铜烂铁担子的也是老板。既是老板,干任何下层营生,也不会引人注意,那就放手去作吧。

  十分钟的工夫,他把两三个月来所未能解决的问题,突然解决了。于是回到小客店里,向老板商量了,包住了他一间屋子。拿出几十元资本来,买了一些竹箩削刀颜料之类。在野田里选择了一块好泥地,搬了一箩黄泥回店,关起房门来,将黄泥用水调和得合宜,大大小小,做了几十个泥偶像胚子,放在窗户边,让它们阴干。另外做些飞机坦克车的小模型。然后就用简单的颜料,涂抹着,分出了衣冠面目,与翅膀车轮。

  在一个星期之后,第一批偶像,完全成功,就在十字街头,找个隙地,把来陈列了。为了是内地的县城,怕没有识货者。每个偶像下,用纸条标着价钱,至多是五元钱一具。少的却只要一元钱。自己买了顶草帽子戴在头上,席地坐在人家墙阴下,守着这堆偶像与模型。事有出乎意料,第一日的生意就很好,所有做的飞机坦克车,一元一具,被小孩子买光。其次是做的几个摩登女子像,五元钱一具的高价,被首先经过的几个西装朋友买去。此外是空军偶像,与将官偶像,也被人买去了四五具。到了下午四五点钟,收拾偶像回家,就卖得了七八十元。

  这一种情形,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,连夜点起油灯,就加工做起飞机坦克车模型来。这样作了两三天生意,索性带了黄土坯子和颜料,就一面陈设摊子卖偶像,一面坐在墙阴下工作。引着好奇的人,成群的围了他看。只要有人看,就不愁没生意。又这样继续有十天上下,生意慢慢平淡下来,他就学得了小贩赶场的办法,用竹箩挑着偶像,四处赶场。把近处的场赶完,再走远些。好在黄土是随处可得的东西,而配合的材料,如颜料彩纸竹片之类,也不难在城市里买得,就索兴以此为业,游历着内地大小城镇,生意好,一个城镇多住几天,生意不好,再走一处。倒也自由。为了生意经,自己也起了个字号,用条白布作了长旗,写着偶像专家邓万发七个字,在陈设偶像的地摊前,用一根竹竿挑起。

  这种生意,虽不能有大发展,每天总可卖三四十元,除了每日的房饭,还可略有剩余,作为阴雨天不能摆摊子的补救。这样混过了十四个月,熬过了一个夏天,又到了秋深。先是由重庆慢慢的走远了去,现在却又慢慢的走了回来。

  这日到了一个县城,看到一家像馆,猛然想起,自己在下层社会里混了这样久,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样子,那门口正有一块镜子,且去看看。于是自己走向前,对了镜子一看,却见一个穿破蓝布夹袍的白发老人,瞪了一双大眼向人望着。他脸腮向下瘦削着,围绕了下巴,毛茸茸地,长了大半圈白胡子,左边脸上,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顽癣,右边脸上,夏天长了两个疖子,兀自留着两个大疮疤。究因为这十个月来,住的始终是下等客店,一切起居饮食,都讲不到卫生,把一张脸,弄成这个样子。这头发和胡鬓,却不成问题,是忧虑的成绩。他对这镜子出了一会神,叹着一口气,挑了他身后的担子,便走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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