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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赵柱人道:“那是自然,我倒要问你一句,那多钱,你为什么都要现款?当时,我听说要现款,也曾惊异了一下子。她说一家工厂要和你们借了一用,我也不便再问。可是你们不是马上就要走的人吗?借给人用,人家可能不误你的时期?”

  丁古云到了这时,知道蓝田玉是处心积虑把三十万元弄走的,简直不曾用一元钱的支票与划汇。心脏被自己强制的镇定着,已是很安贴了,把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去之后,那颗心又拼命的跳跃了起来,他两条腿本是微微的摇撼,来表示他的态度潇洒自然。可是到了这时,那两条腿的摇撼,连及了他的全身,甚至他口里包含住了的牙齿,也在表示着潇洒自然,他默然的用力吸着烟,没有接着说一个字。赵柱人便笑道:“那天我是尽可能的予以便利,全数给的百元一张的钞票。要不然,她带来的小皮箱,怎样容纳得下呢?她来取款的时候,说你到飞机场上接莫先生去了,在这里还等了你一会子,你到哪里去了?”

  丁古云道:“我是被琐碎事情纠缠住了。”

  他说完了这话,又自来桌上取第二枝烟,他坐下去吸烟,沉默着没说什么。赵柱人对他望着,笑道:“丁兄,当你看过报之后,你心里好像陡然增加了一件心事。但是这无所谓。你和蓝小姐既没有用什么仪式结婚,也没有登报宣布同居。你愿意告诉令郎,你就告诉他。你不愿告诉他,作儿子的人,也没有权利可以质问父亲的男女交际。好在蓝小姐对于身份问题,毫不介意,也没有什么困难给你。你不妨回去,看看她见过报之后,是一种什么态度。”

  丁古云突然站了起来,点着头道:“是的,我要回去看看。再会了!”

  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帽子,取了在手缓缓向外走。走到门外,他又回转身,来向赵柱人笑道:“那天来拿款子的时候,她还说了什么?”

  赵柱人走过来握了他的手笑道:“难道你还疑心着为你大大牺牲的美丽小姐吗?那天根本没有想到令郎来川的消息,我们也无从谈到这事。”

  丁古云笑道:“我也不是谈这事,因为这笔款子她拿到手之后有点问题。”

  赵柱人道:“是那家工厂不能如期还你呢?还是你们汇港汇不出去?”

  丁古云道:“倒也不为此。我先回去一趟,明天再来和你谈谈。”

  他交代了这句话,很快的走出银行。站在街中心,向四周看看,觉得眼前的天地都窄小了一半。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,胸中火烧一般。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,缓缓的低了头走着。他心想钱是无疑问的,她一手在银行里拿走了。但拿走之后,她把钱带向哪里去了呢?要找这线索,还是要问赵柱人。他出了一会神,转身要向银行里走。然而他还不曾移动脚步,立刻想到,若把话去问他,就要证明自己受骗。自己受骗不要紧,这公家一笔巨款,却必须自己立刻拿钱去弥补。除那三十万元之外,有零支的一万余元,还有那位会计先生托买洋货的三万元,总共要拿出三十五万元来,才可以了结这件事。一个抗战时代的艺术家,要他拿出三四十万元来,那简直是梦话。既不能拿出来,就必须秘密着,另想办法。这秘密两个字在脑子里一晃,他就失去了问赵柱人消息的勇气。于是低了头再缓缓的向前走着。

  忽然有人叫道:“丁兄,哪里去,正找你呢!”

  看时,尚专员正迎面走来。他笑道:“你还有工夫在街上闲溜达,车子在今天下午就要开了。”

  丁古云不想偏是碰到了他,自己极力的镇定了自己的颜色,笑道:“我一切都预备好了。”说着就走。

  尚专员道:“那张支票你和关校长方面掉换过了没有?”

  丁古云听他一问,心里像羊头撞着一样,乱点了头道:“照办了,照办了!”

  尚专员道:“那方面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给我。”

  丁古云脖子一挺,笑道:“那不要紧,款子反正有我负责,我不是给你收据了吗?”

  尚专员笑道:“也就因为信任丁先生,这三十万元才随便交出来,请你自己去掉换支票。一路遇到大站,望都给我一封信。我只好等你到香港再给你信了,再会再会!”说着,伸手和他握了一握,含笑告别。丁先生站在街头,望着他的后影,去得很远了,然后自言自语的道:“到香港你再给我信?我永远是不会到香港的。三十万元我负责,一切我都负责。”

  他口里将他的心事,不断的说出来,他自己得着一点安慰,觉得这并无所谓,无非是赔款,不会要赔命。自己牵了一牵大衣的领襟,鼓起了一阵勇气,毫无目的地又随了这条街道走。心里不住想着,车子是今天下午要开走了。自然是赶不上,便赶得上,自己也不能走。没有钱,一只空身子,能到香港去作什么呢?现在唯一的希望,是蓝田玉并非有意拐了款子走;或是她有意拐了款子,在大街上遇到了她,还可追回一部分款子回来。

  继而又想着,不会,不会!细细想她以往的布置全是一个骗局。她牺牲一夜的肉体,白得三四十万元,一个流浪在荒淫社会上的女子,何乐不为?何况她们这类人,根本无所谓贞操,和男子配合,也正是她的需要,她又何尝有所牺牲?那么,所牺牲的只是我丁某了。我还不出老莫给的这批款,我就不能出头,纵然出头,吃官司,受徒刑,那还事小,数十年在教育界所造成的艺术偶像,变了卷拐三十万元款子的骗子。此生此世,休想有人睬我。这样想,刚才那股不致赔命的设想与勇气,便没有了。

  老是低了头走,却被对面来的人撞了一下。猛可的抬起头来,忽然眼前一阵空阔,原来这马路到了嘉陵江边了。冬季的江,虽在两边高岸之下,成了一条沟,然而在十余丈的高岸上向下看去,那水清得成了淡绿色,对岸一片沙滩,像是雪地,越是衬着这江水颜色好看。他心里暗叫了一声,好!就在嘉陵江里完结了吧!与其落个无脸见人,不如变个无人见人。他一转念之间,顺了下江岸的石坡,立刻就向下走。当那石坡一曲的所在,一堵墙上,贴了许多日报,有几个人昂起头来,对报上看着。心想我若跳江死了,尸首不漂起来,也就罢了,若是尸体飘起来而为人识破,报纸上倒是一条好社会新闻。自然人家会推究我为什么投江?若推究我为了国事不可为,忧愤而死,那也罢了;若是人家知道了事实的真像,是为了被一个女子骗去三十五万元而寻死,那是一个笑话。一个自负为艺术界权威,造成了偶像之人,为一个流浪的女子所骗,人骗了我的钱,我却失了社会的尊敬与信任。同是一骗,而我的罪更大。

  想到了这里,他也站住了出神。又怕过路人以为形迹可疑,就顺便站在墙脚下,看那墙上的报。恰是一眼望了去,就看到了丁执戈到成都的那条消息。这张报和在银行里看的那张报不同。在版面的角上,另外还有个短评,那评大意说:“我们知道丁执戈是丁古云的儿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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