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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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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带笑着,自觉不经意地搁下了一句伏笔。心里的一切,都在向高兴的路上想。只有一件,明天见莫先生,若是在表面上看来,真过于年轻的话,又怕会引起了莫先生的轻视。改西装可,修理胡子也可,把胡子剃得这样精光,岂不有失庄重。而且自己又说过,要带一位女弟子同到香港去,设若莫先生神经过敏的胡猜起来,岂不妨碍正事?于此想着,倒后悔自己孟浪,这胡子迟两天剃固然是好,就是等明日早上,见过莫先生再剃,也比今天晚上先剃的强。然而胡子这东西,并不像帽子鞋子,脱离了身上,就长不回去的。心里如此想了,便站到梳妆台面前,对镜子里看了一看。果然这长方的脸上白净得没有一根胡桩影子。再配上这套西装,和口袋里那条红花手绢,却显得年纪轻多了。只是往日照着镜子,自己看了镜子里影子,一定手摸胡子,把胸脯挺起来,端庄一番;于今向影子看看,态度便觉欠着庄重。再看着头上,那一头头发,被生发油抹得乌亮。虽然自己是有几根白头发的,但是在这种浓重的油亮之下,已不看到一茎白发。挺起胸脯子来,端整了面孔之后,不但不见得有什么庄重之处,而且觉得这态度有些滑稽,不免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笑道:“这不行,这不行!我都看着不像样了。” 说过之后,自坐在床沿上,呆呆的出了一会神。本来是一团高兴,为了这件事,心里拴上了一个疙瘩,倒大为扫兴之至!这倒没了主意,脱下了西装,便倒在床上睡觉。旅馆里孤单无聊,少不得在枕上又颠倒着面了一番,想了一宿,总算他有了点主意。 到了次日一大早起来,便直率的到尚专员公馆里去奉访。因为这只是七点多钟,心里想着,人家还未必起床,走了一大半路的时候,又有点踌躇。自己责骂着说,你心里有事,虽道别人心里也有事吗?平白地,人家这样早起来干什么?于是放缓了步子,藉以延长时间。路过一家豆浆店,便踏着步子进去。巧了,里面一张桌子上,坐了一位西装朋友,那正是尚专员。于是取下头上这顶新帽子,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道:“咦!尚专员也在此喝豆浆。” 尚专员见一位西装朋友向他打招呼,猛然认不清是谁,不免向他呆呆望望。但是在他说话之后,也就明白过来。先是呵了一声接着便站起身来。哈哈笑道:“丁兄,你果然改装了,牺牲太大,牺牲太大!” 丁古云就着那张桌子坐下。笑道:“可是我把胡子剃了之后,后悔的了不得。” 尚专员笑道:“人家为了国家,在沙场上牺牲性命,也慷慨前进,你难道几根胡子也舍不得?” 丁古云道:“但是我这是不必要的牺牲,我既不怕敌人的间谍跟着我,我也不登台表演,便算老气横秋一点,也不见得有碍我的交际。都是我这班朋友怂恿我的,说是像个中国式的老夫子,出外交际,给外国人笑话。” 尚专员笑道:“这些朋友,实在是恶作剧,也许他们嫌你一本正经,总把他们当后辈,于今让你也摩登一下,教你无法倚老卖老。可是这也许是成全了你,你这么一来,至少年轻了十岁。若是你太太在重庆的话,岂不大为高兴?” 丁古云笑道:“可是我太太在天津。” 尚专员道:“那么,你这回到香港去,好把她接来了。天津到香港,有直航轮船。” 丁古云笑了一笑,因道:“言归正传吧,我们一路去见莫先生,我的改装的这点原因,最好请……尚专员正端起了豆浆碗,喝了一口。一面看着手表,放下碗来,向他摇摇头道:“不用不用,莫先生要到西北去,起码有一个月才能回来,你这件事,他交给我办了。他是九点钟坐飞机走,我还需赶着到飞机场上去送他呢。” 那时,店伙早已端了豆浆,油条放在面前,他未曾理会到。现在他意外的解却了心里头一个疙瘩,觉得周身轻松,像在肩膀上放下一付千斤担子,便捧住豆浆碗,慢慢的呷着。尚专员道:“现在你没有什么问题,仅仅是钱的问题。请你约定一个时间,我把拨款子的手续办清楚。至于你在路上要用的钱总不过数千元吧?除你支去的一部分,还可以加拨一部分,莫先生已有了话了。”说着,在身上掏出钱来便要付这里的早点费。因笑道:“对不起,我还要先走一步。” 丁古云笑道:“你那就请便吧,不必客气。我本当到机场上去送莫先生的,只是他事先并没有把行程告诉我,我去送行,反觉多事。” 尚专员点头道:“这话对的。若不是我和你有交代,我也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。” 他说着,端起豆浆碗来,咕都一声,将所剩豆浆完全喝了下去,人就站起身来。笑道:“我也来不及客气了,明天见吧。”说着,立刻就向外面走去。 丁古云起身送他时,他已走远了。心里想着,人生宇宙间,也许真有所谓命运存在。事情办得顺手了,就无论什么都顺手。正愁着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老莫,那老莫就先不告而别了。这且乐得坐下来,从从容容吃过这顿早点。在喝豆浆的时候,倒是有了一个新的发现。便是这饮料店的食堂里坐着有两个女客,一位约莫三十多岁,一位约莫二十多岁。她们除了不住的向自己打量而外,又坐着相就到一处,两个人的头,并到桌子角边,唧唧哝哝说话。说话的时候,不住撩着眼皮,向自己抛了眼光过来,无疑的那是将话说着了自己。他心想这是穿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日子,绝对没有的事。可见自己已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白面书生了。然而这两佧女人,比蓝小姐是差之远矣。 想到这里,脸上便有了得色。向那两个女人反射了一眼,心里说着,我还不需要你们的青眼呢。他随了这意思,叫着店伙来付了点心帐,把挂在墙钉上的那顶漂亮新呢帽戴在溜光的头发上,两手操着西服领子抖了一下,昂起胸脯子走出豆浆店去。心里想着,我现在也是个青年,这花花世界,照样的有我一份。从今日起我已不是站在花花世界以外,看人家快乐了。路上看到有西装汉子挽了女人的手臂走路时,瞟了他们一眼之后,心里想着,这不足为奇,凡人都有这么一段恋爱的黄金时代。我的黄金时代也来了。他这样走着,心里像略会饮酒的人,喝上了颇为过量的好酒,人是非常的兴奋。 在这兴奋当中,快活,轻松,迷惑,昏乱,兼而有之。在大街的人行路上自在的举着步子走路。两眼不住东瞧西望,分明是与尚专员交代了以后,一切顺手,并无什么事。可是在自己心里,又总觉有一件事不曾办得一样。这样走了两条街,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,便停住脚想了一想。慢来,昨日剃了胡子之后,曾跑到下半城去了,费了很大的劲走回来,今天又打算向那里跑?正这样站着出神,却看到夏小姐一个人在对面人行路上走去。本打算不向她打招呼的,可又愁着她是和蓝小姐一路来的,只好迎了上去,笑着叫了几声,心里也想着,夏小姐一定会不认识自己的。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道:“夏小姐,我是丁古云,你不认识我了吧?” 夏小姐停住了脚,向他笑着,一点也不表示惊奇。点头道:“认得认得,这样熟的人,何至于不认得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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