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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丁古云在这另外一种灵感之时,他仿佛这情绪有点异乎平常。他在蓝小姐背后,看她披在肩上的长发,看她束着裙带的细腰,最后看到,脚上穿的那双玫瑰紫的漏花皮鞋。他是向来反对女人穿高跟皮鞋的,以为那是违反自然的法则。现在看到蓝小姐这双皮鞋,是细瘦的一双。行走时的脚后跟带起长裙边沿的浪纹,他想着这有些艺术性,原来女人之要穿高跟皮鞋,其原因在此,可是这话不尽然,女人岂能够都懂得艺术?是了,这是挑拨性的玩意儿,人与一切动物大半成反比例,阴性的全部,都带挑拨性。而眼前其他动物,却是阳性全身带挑拨性。我丁古云若不是人而是普通一种动物,太没有挑拨性,一定……他想着想着,只管沉思了向前走,蓝田玉笑道:“不走了,到了。”

  丁古云猛可的站住了脚,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现着一座花圃。里面有座西式洋楼,环绕着三面绿色走廊。因道:就是这里了?蓝田玉笑道:“丁先生看怎么样?除了是带一点洋气之外,还是有些诗意的所在。”

  丁古云道:“外表这样雅静,内容大概不错。好好,就是这里勾当一宿了。”

  于是三人走进了花圃,找了旅馆茶房,在楼上开一间面朝花圃的房间。屋子里床帐桌椅都很干净,还有一张休息的藤睡椅。夏小姐道:“丁先生休息休息吧,我们回去一下,就来陪丁先生吃晚饭。”

  丁古云道:“二位可以请便,把你们忙了半天了。”

  夏小姐站在屋子中间,望了一望蓝小姐。这蓝小姐恰是对着玻璃窗,背朝了人,左手拿了粉镜,对脸照着,右手在理鬓发。夏小姐将皮鞋尖点着楼板,提起脚后跟颠了几颠。她沉吟了几秒钟,点了一个头,似乎得了一个结论。因道:“蓝小姐在这里陪丁先生稍谈一会,我立刻就来。”

  蓝田玉将粉镜塞在短衣的小口袋里,回转身来,点着头道:“好!我等着你。”

  于是夏小姐先走了。旅馆里茶房,送着茶水进来,丁古云走到脸盆架子边去洗脸,蓝田玉便将桌上茶壶提起,斟了一杯茶,放在桌沿边,向他鞠了一个躬,笑道:“请喝茶。”

  丁古云先呵哟了一声,笑道:“你又何必这样客气?”

  蓝小姐道:“自到四川以来,总是这样漂泊无定,像孤魂野鬼一样。今天看见从前的老师,像遇到了亲骨肉一般,我心里说不出来那一分高兴。一个年轻女子过着流浪生活,那一分痛苦,丁先生是不会明白的。”

  她说到这里,脸上有些黯然,手扶了桌沿站着,掉过身去。

  丁古云洗完了脸,手理了半下胡子,坐在藤椅上,咳嗽了两声,然后问道:“密斯蓝,你是怎样到四川来的呢?”

  蓝田玉这才扭转身来,坐在对面椅子上,因道:‘七七’的时候,我还在北平呢。后来我由天津到上海,由上海到香港,由香港到汉口,兜了个大圈子,这样一个圈子,川资自然是花得可观。我原说到汉口找一个亲戚的。不想到了汉口,我那亲戚又到湘西去了。那时钱完了,又没有可靠的人投奔,我非常着急。后来我遇到一个朋友。”说着,她顿了一顿,接着道:“是一个女朋友,她在第二剧团里当演员,就介绍我也加入那个团体。那团体里虽供给膳宿,可是薪水两个字,简直谈不上。越混是越穷,越穷又越走不动。后来得着两位同乡帮忙,才得到重庆来。夏小姐是我唯一的好朋友,就和她住在一处。可是她的力量,也有限,不能在经济上帮我们的忙,我就到处写信向亲友告贷。直到于今,还没有个正当工作。”

  丁古云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现时没有继续加入剧团吗?”

  蓝田玉道:“不演剧是没有收入的,加入剧团也不足以维持生活,把演剧当一份正当职业的,自然是有,可是我所认得的女朋友,正和我一样,全是靠亲友帮忙的。有人还以为我手头方便呢,十块八块的,不免在我手上扯着用,我还找谁?所以在圈子里是毫无办法,只好向外发展,今天遇着丁先生,那就好极了,请丁先生和我找一个工作。您是我老师,您看到学生受困在重庆,总不能无动于衷吧?”说着,微微一掀酒窝儿。

  丁古云手刚要去摸胡子,又收回来。正坐了,静静的听她的话,这就点头道:“好,慢慢想法子吧。”

  蓝田玉笑道:“哪里能慢慢想法子呵?我要不是和密斯夏在一块儿住着,和其他的同志一样,那早就索我于枯鱼之肆了。因为他们中上一顿饭在办事处抢着吃。晚上一顿饭,大家出去打游击,男子们无所谓,哪里也可以去。一个青年女子,每天下午出去找饭吃,怪难为情的。所以我对于演剧,早就没有了兴趣。丁先生,您在教育界和我想点办法,好不好?”

  丁古云道:“好!我一定和你想办法。可是教育界是清苦的,而且是要守秩序的,你在戏剧界,过惯了自由的生活,恐怕不容易改行罢。”

  蓝田玉笑道:“老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!现在多少享福的太太小姐,都洗衣服作饭,成了老妈子。我的命生的格外高贵些吗?”

  丁古云望了她时,她微微的低了头,将雪白的牙齿,微咬了下嘴唇皮。两只脚互相交叉着皮鞋,在椅子下面,来回的摇摆,左手扶了椅靠,右手抚摸着系胸的皮带。便是这样子,很透着有点难为情,便安慰着她道:“我们并不是外人,这没有关系。我不过这样说,也是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的意思。既是你不怕吃苦,这就好办,在一个星期之内,我可以给你的回信。多的日子你也等了,一个星期,你总可以等。我尽力而为,也许不要一个星期。”

  蓝田玉并不抬头,只撩着眼珠在长睫毛里,转动着向他飘了一个眼风,酒窝儿掀着,微笑了一笑。

  丁古云摸胡子的习惯,很耐了一些时候,不曾发作,现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,而又感到有些感情荡漾,要消蚀了尊严。因之又情不自禁的,伸着手将胡子摸了两下。蓝田玉因他不说话了,又望了他道:“丁先生说是一个星期的回信,是有成功的希望呢?还是……”说着面皮红着笑了一笑。接着道:“若是有希望,当然愿意这消息越快越好;若是失望的回信,我倒愿意迟两天知道呢。”

  丁古云道:“我极力和你去想办法就是,大概不至于失望;再说,你也不会那样急迫的需要工作吧?”

  蓝田玉听到这里,将眉毛微微的皱着,又淡淡的笑着。因道:“您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密斯夏一处吗?她自己也是不得了,怎能够又添上我一个人的负担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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