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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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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星期六,她便早早的带了一位女朋友,到汽车站上去等候着丁古云。原来由丁古云寄宿舍到某大学,很有几十里路,必须搭公共汽车前来,夏小姐和那女友静坐在车站外的露椅上,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公共汽车。不到一小时之久,汽车上下来一位长袍马褂,垂着长胡子的人。夏小姐不用细看,便知道这是丁古云先生到了,这便率着她的女友迎上前去。 丁古云右手提着一只藤篮,左手扶了手杖,缓缓走向前来。 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,因道:“丁先生,教务处特派我来迎接丁先生。这是我的朋友蓝田玉小姐。”说着指了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女友。这位蓝小姐也是笑盈盈的向丁古云一鞠躬。 丁古云看她时,约莫二十上下年纪,鹅蛋脸上,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簇拥极长的睫毛,笑起来,腮上印着两个酒窝儿。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绒绳紧身褂子,肩上披着一方葡萄紫的方绸手巾,托住头上披下来卷着银丝绞的长发。褂子是那样的窄小,鼓出胸前两个乳峰,搁腰系了一条皮带,束着鸳鸯格的呢裙子,健壮而又苗条的个儿,极富于时代的艺术性。 丁古云突然看到,不免一呆。 蓝小姐笑道:“丁先生,你大概忘记了我了。在北平的时候,我还上过您的课呢。” 丁古云笑道:“哦!我说面貌很熟呢。” 蓝田玉道:“丁先生这篮子里是什么?” 丁古云道:“是我一件作品。” 蓝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篮子,因笑道:“有事弟子服其劳,我给先生拿着,可以吗?” 丁古云待要多事谦逊,蓝田玉已勉强的把篮子夺在手上提着,只得点了头笑道:“那有劳你了。” 夏小姐见这位古板先生,已有了自己向来未见的笑容,这就增加了心中一番安慰。心想纵然他见了学校当局,然而不能立刻就说我的坏话,自还有其它办法,来和缓这个局势。因向丁古云笑道:“丁先生,我和这位夏小姐是老朋友,现在我们同在这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住。是她在家里看书,我办完了公回去,就和她谈天取乐。有时说到了丁先生的艺术,我们就说,可惜没有时间,要不然的话,我们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导下学些雕刻。” 丁古云将手摸了须子梢,向她们微笑,问道:“这话是真的?” 蓝田玉笑:“当然是真的。” 丁古云道:“蓝小姐现在没有什么工作吗?” 她笑道:“现时在一个戏剧团体里混混,那还不是我真正的志愿。” 丁古云还要向下继续问时,那学校里又派了一批人前来欢迎,见面之下,大家周旋一番,自把谈话打断。 到了学校里,蓝田玉和他提了那个篮子,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里。学校方面免不得问问,这位是谁?丁古云因她是替自己提篮子来的。却不好说是方才见面的人,因笑道:“是我的学生。” 学校当局以为是他带来的人,也就一并招待。而招待的主要分子,又是夏小姐,更不会冷落了蓝小姐。在客室里用过一小时的茶点,已到了丁古云演讲的时间。为了容纳全体学生听讲起见,演讲的地方是大礼堂。学校当局,并把篮子打开,将丁先生新做的一件作品,送到演讲台的桌子上陈列起来。然后由教务主任引导他走进大礼堂,踏上演讲台去。当丁古云随在教务主任之后,走上演讲台时,台下面数百学生见他长袍马褂,胸前垂着长的黑胡须,鼻子上虽然架起了圆框大眼镜,依然藏不了他眼睛里对人所望的威严之光。这些学生,不少是闻名已久,立刻霹霹拍拍,猛烈的鼓了一阵巴掌。 教务长先生走到讲台口向下面介绍着道:“今天请丁先生到我们学校里来讲演,这是我们一种光荣。我说‘光荣’二字,并非敷衍朋友的一种套话。要晓得丁先生是实际工作的人,平常不大讲演。还有一层,北平艺术界,外面有许多传说,全不正确。虽然有几个艺术学校,风纪不大好。可是丁先生无论走到哪个学校,决计维持师道尊严,不许学生有闹风潮的事发现。至于丁先生个人的修养,那更不必说。今天在见着丁先生,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这朴质无华的代表,可以证明平常人说,艺术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话,未免所见不广。” 说着,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塑像道:“这个作品,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。这作品是他对了镜子塑出来的,由他的手腕,表现他内心的情感,自然是十分深切。而丁先生对这个作品,是由一个‘教书者’题目下产生出来的。这很可以用‘佛家法相庄严’一句话来称赞他。莫说别人,便是我看了这庄严的法相,心里也油然起了师道尊严之感。便是这一点,也可以证明丁先生的艺术手段如何了,现在就请丁先生讲着他的艺术心得。”说着,他退后让丁古云上前,又是霹霹拍拍先一阵欢迎的掌声。 丁古云在教务长那一番恭维之下,越是把他所预备好了的演讲词,加重了成分。最后,他也曾说到自己塑自己的像。他说:“我们走进佛殿里,看到那伟大庄严的偶像,便会起一种尊敬之心,这就是宗教家的一种传教手腕,便是中国的儒家所讲的许多礼节,又何尝不是一种造成偶像的手段呢?孔子说,‘君子不重则不威’,就是这个道理。‘偶像’两个字,并不一定是坏名词。一家商店必须做出一个好字号来,才能得着商业上的信任。一个人必须做出一种身份来,才能得着社会上的信任。这身份与字号,就是被崇拜的偶像。不客气的说,史达林是一尊偶像。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,唯其苏德各有这样一尊偶像,才能够领导着全国人民,死心塌地对了一个目标去做。日本的天皇,就不够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,因为他不能让全日本人听他的话,而只是被戏弄的一具傀儡罢了。大家不要看轻了偶像。一个国家要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,要耗费多少钱财,要流多少血?一个人要把他自己造成对社会有荣誉的偶像,要费多少年月,要耗多少精力?这些话,是我雕像塑像时候揣想得来的。偶像的做作,也许人认为是一种欺骗,可是也不妨认为是一种诚敬的示范。所以宋儒的理学,有人认为是治国平天下之本,有人就认为是作伪。但我在塑像的时候,我宁可把我的思想,偏重于前者。因为这样,便含有一点教育性了。以我自己为例,假使我成了一尊偶像,引得大家信任,而对雕刻有进步的研究,岂不是我所心愿的吗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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