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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亚英听她的话时,不免对她的容颜很快地扫了一眼,心里连道着谢谢,但是口里却道:“好哇!可是谁要嫁我,可不能穿金戴银。”

  李狗子笑道:“她要替你做媒。你的女朋友是重庆市上头等女明星,这话且不谈。嘿!二先生你怎么问起打仗有好处没有好处的话?”

  亚英笑道:“我另有个想法,以前我们在北方或长江下游的人,说到去四川,好像比登天还难。到云南呢,可以骂人充军了。可是自从全面抗战以后,不但长江下游的人,就是吉林黑龙江的人,都有大批来到云南贵州,更不必提四川了。于是就把全国人情风俗语言,带到了四川。将来战事结束,自然的四川的言语,以至人情风俗,又会带到全国。”

  李狗子笑道:“这话果然,我早有这个想头,不过说不出来罢了。我就有这个想法,将来回到了南京,我要开一家川货公司,不像从前的川货店,只卖些白木耳和泡菜。”

  亚英笑道:“你要卖些什么呢?我对这件事颇感兴趣。”

  李狗子将那茶杯举了一举,笑道:“啰,泸州大曲,从前在下江能喝到几回?就算有人喝过大曲,又有几个人知道泸州大桂圆?这就让我想到广柑。我初来四川的日子,看到满街地摊上摆着这东西,一块钱买两三百个,骇我一跳,哪里来的这多美国橘子,上海不是一块钱一个么?后来知道是四川土产,我恨不得立刻装一船到下江去卖,要发一笔大财。又像四川的花夏布,我初见了以为是花洋纱,不也是一件新鲜玩意么?这一类东西,我简直越想越多,你说开一家公司,摆不出两三百样川货来么?”

  亚英笑道:“不过这些川产,用不着你我介绍,将来自然一样样的带了出去。你李经理也不必开着小小百货公司了,铜铁、煤炭、药材、猪鬃,你可以做许多大本钱的事。或者铁路航业,你也可以大量投资。”

  李狗子笑道:“二先生,我说话你不会相信,我倒不爱做这些大生意、大买卖。而且生意越做的大,我还越觉得讨厌。”

  说到这里,这时茶房已把干丝和小笼包饺,陆续的送上桌来。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夹了个包子,送到亚英面前。亚英正要谦逊着,她却把面前的酱油碟子里斟上半碟子醋,然后夹了大碟子里一撮姜丝,在醋里一拌,笑嘻嘻地也送了过来。他“呵呀”了一声,站起身子,连说不敢当。李狗子笑道:“我们这位太太,待人最是热心不过。凭了我这点身份,她是你一个老嫂子,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。你在城里不是还要住些时候吗?住在旅馆里,未免用钱太多了。你暂时搬到我家里去住,好不好?”

  李太太立刻笑着点头道:“是呀!到我们那里去住,我包你比在旅馆里安逸得多。”

  亚英笑道:“多谢二位盛意,这事让我先考量考量。我是急于有一句话要问你,你刚才所说大生意作得有些讨厌,这还是我一百零一回听到的话。作生意的人,还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吗?你可不可以把这理由解释给我听听?”

  李狗子把酒喝够,口滑了,已经忘记了敬客,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,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,脖子伸长,笑道:“这有什么不懂的呢?开公司要什么股东,要什么董事会,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。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。经理之下,这个主任,那个主任。办一件事,你扯来,我扯去,这个签字,那样盖章。作经理的人要钱用,还得下条子签字,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。到了办公时间,有事无事,都要坐在办公桌上,一点也不自由。自己若开一家小店,自己是老板,自己是帐房,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,不爱坐柜台,睡午觉也好,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,谁也管不着。钱柜子里的钱,一把钥匙,在我身上,我爱什么时候拿钱,就在什么时候拿。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,那多么方便。我真后悔,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,自己用自己的钱,不能随意还罢了,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。如今要不干,股子又退不出来,真是糟糕。”

  亚英笑道:“妙论妙论,重庆千千万万的经理人物,像你这样见解的,我还不曾遇到第二个。李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

  他望着她,以为她和李狗子这一对人物,是些什么思想,会在脸上表现出来。李太太见他端详自己的面孔,高兴极了,故意笑着把头一低,然后答道:“他的话我也不大懂,作大公司经理有什么不好,比老板的名声也好听些吧?”

  李狗子笑道:“你外行,作生意买卖要什么好听,怎么样子挣钱,怎么样子办就好。”

  亚英道:“那不尽然,在这个社会上,名利是有联带关系的。你不见许多发了财的人,都想弄一个官做?他的意思,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,当一名穷公务员,想捞吃饭不饱,喝酒不醉的那几个薪津。有时一张印了官衔的名片,比你们在公司有多少股权的那张股票,确实有价值些。说到这里,我就要驳你老兄两句,你不也很是想和政界上来往来往吗?”

 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,脸色开始有点红起来,虽不知道他这一阵红晕的原因,是酒呢,还是难为情呢?然而他的面孔上,确有那种带了春意的红色,他笑道:“果然是这样,现在我就想弄个挂名的官做做,可是,我不是为了公司里买卖上能弄几个,我李仙松辛苦了半辈子了,如今……”

  他说到这里,左手按住了桌沿,右手放下酒杯,伸出五个指头,将巴掌心对了亚英照着,睁着双眼,嗓子里吞下一口津沫,笑道:“我大概有这个数目。”

  亚英望着微笑了一笑,料着他这一比,决不会说是五十万,不是五百万,就是五千万。李狗子倒不管人家这一笑,意义何在,仍旧接着道:“只要我不狂嫖浪赌……”

  李太太一扭身子,嘴一撇,抢着道:“喝了多少酒,乱吹!你还打算狂嫖呢,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!”

  李狗子笑道:“这不过譬方说,你急什么?你等我说完,不要打岔。二先生,你想我能把几个钱用光吗?只要好好经营,饭是饿不到的。不过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有道是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,我总要弄个头衔,将来回家乡拜访乡长族长呀,上坟祭祖呀,那就体面得多,就说我女人,人家都叫她太太,其实这是人家客气称呼罢了。我没有作老爷,她怎么会是太太?若是我弄了一个官衔,她这个太太的称呼,才是货真价实。我也不想做好大的官,到了自己家乡,可以和县长你兄我弟称呼着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  说着仰起头来哈哈一笑。亚英笑道:这有什么难办呢?你多作点社会事业,人民一恭敬,政府一嘉奖,你在社会上有了很好的名誉,县长对你就要另眼相看了。”

  李狗子伸手抓抓耳朵,笑问他道:“什么叫社会事业?这社会事业又怎样的办?”

  亚英被他这一问,也觉得一部廿四史,一时无从说起,偏头想了一想,笑道:“社会事业很多,就以你能办的来说吧。你到家乡去捐出一笔款子来办几所学校,平民学校可以,小学可以,中学也可以。或者你向医院里捐笔款子,让他们设备完全些。或者开一家平民工厂,救济失业的人。或者……”

  李狗子将手连连地拍了桌沿,笑道:“我懂了,我懂了,这是作好事。作好事是可以传名的。但那究竟是在家乡当大绅士,大绅士果然是和县长并起并坐,但究竟不是官。说到一个人荣宗耀祖,死了在坟上石碑上,刻上大字一行,究竟要有一官半职才行。你说我这个指望究竟办得到办不到?”

  李太太笑道:“二先生,你不要信他乱说。左一个究竟,右一个究竟,究竟要不得。他实在要一个好朋友指点指点他,才有希望。听说他要请你大哥教他读书,也没有办到,我硬是欢迎你搬到我们家去住。你看要不要得?”

  李狗子鼓了掌道:“要得要得!”

  亚英见他夫妻二人竭诚欢迎,除了谦逊几句,却不能坚决拒绝他们的邀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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