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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说着话,轿子是越走越近了。先是有一些细微的清香,迎面送了过来,再近一点,便看到了那锦云是些高高低低的梅花,在围墙里灿烂地开着。路到了这里,另分了一小枝,走向那个庄子。但那条小路,在一座小山腰上,平平的铺着石板,格外整齐。山腰上的竹林,都弯下了枝梢,盖着行人的头顶。越是感到境地的清幽。到了庄子门口,是中国旧式的八字门楼,里外都是大树簇拥着。虽然到了冬末,这里还是绿森森的。客人下了滑竿,早跑出来两头狗,汪汪地叫着。同时,也就有两个男人随了出来。他们看到有一位女客,便知是来寻温太太的,立刻引了进去。

  经过两重院落,便见二十多株梅花,在一片大院落里盛开着。上面玻璃屏门外边,一带宽走廊,那里摆了一张长方桌,上面陈设了干果碟子和茶壶茶杯。二奶奶和区家二小姐,各坐在一把皮褥子垫座的藤椅上,架了脚赏梅。西门太太道:“真是雅得很!仔细让画家见了,要偷画一张美女赏梅图呢!”

  二小姐“哟”了一声,迎向前道:“怎么大哥有工夫到这里来?”

  亚雄道:“我们俗人也不妨雅这么一回。你觉得出乎意外吗?”

  二小姐便引着他和二奶奶相见。亚雄对这位太太,自是久已闻名的了。现在一看她,将近三十岁年纪。瓜子脸,一双水汪汪的眼睛。她脑后长发,挽了个横的爱斯髻,耳朵上垂下两片翡翠的秋叶,耳环上面是一串小珍珠,代替了链子,在腮边不住地摇晃。她穿一件紫红绒的袍子,映带着脸上的胭脂,真是十分艳丽。

  二奶奶笑道:“有这样好的一个庄子,主人却住在重庆,非礼拜或礼拜六是不能来的。我就只好代表主人来招待了。区先生请坐吃烟。”

  说着,她将桌上摆着的一听三五牌纸烟,拿起来举了一举。吸纸烟的人,对于纸烟的牌子,向来有一种敏锐的观感。这样特等珍贵的烟,在重庆连名字也不容易听到,只在这一点上,已经知道所传温二奶奶手笔之大,那决非虚言了。亚雄连忙道谢,弯了弯腰,取了一支烟在手。旁边站着训练有素的女仆,便擦着火柴,送了过来。另一个女仆,端了一把藤椅,请他坐下。西门太太在他们应酬的当儿,已经站到梅花树旁边,手扶了一枝,抬头四下观望。二小姐笑道:“你站在花底下去,反而闻不到香味的。还是到这里来坐着,慢慢的领略吧。”

  西门太太笑道:“你还要慢慢领略呢。林宏业今天下午押着大批货物,要到海棠溪了。你应该快去接这位海外财神才是。”

  二小姐向亚雄望了道:“大哥就是为着这事来的吗?”

  亚雄点点头笑道:“你若是不嫌我这个消息煞风景的话,那就请你即刻过江去吧。”

  二小姐听了这话,脸上带着微笑的样子,没有说话。亚雄点点头笑道:“我是特意为了这件事过江来的。不会老远的过江爬山,来和你开这个大玩笑吧?”

  二小姐道:“好的,我回去。下午我们一路走。你走了这样远的路来了,也应当休息休息,就在这里吃顿便饭。当公务员的人,天天算平价米,也难得有这么大半日清闲。在这山上玩玩,除了这里是个花园,这左右两所庄屋,全是新建的,也有很多的花,你可以去看看。我和二奶奶看过了,和城里相比,确是别有风味。”

  亚雄在这园子里看了一会,觉得这三位太太在一处谈得很起劲,自己没有插言的余地,便向二小姐打了一个招呼,缓缓地走出这幢庄屋。走出门来,站着两面一看,见左面山上,有一所西式房屋,瓦脊爬着一条一条的黑龙,很是整齐,在浓密的树影中露了出来,一望而知是人家的别墅。就在这屋角边,竹林缝里,绿荫荫地罩着一条灰色的石板小路,便是通向那里去的。

  他随手在草地上摸了一根短竹竿子,当做手杖,顺着路向那里走着。只走了一半的路,便看到四五棵红梅,在山麓上簇拥出来。在红梅后面,有两棵高大的冬青树,直入云霄,一高一低,一明一暗,与梅花相映得分外美丽。更向前走,发现了这是人家开辟的园门。沿山坡开着梯形的田,田里种着整片的冬季花木,有的是茶花,有的是水仙,有的是蜡梅,有的是天竹。蜡梅差不多是凋谢了,那整畦的水仙,却长得还旺盛。那绿油油的长形叶子田里,好像是长着禾苗,苗上成丛的开着白花,像雪球一般。那一种清幽香味,在半空里荡漾着,送到人的鼻子管里来,真教人有飘飘欲仙之感。

  亚雄站在这花田外的田埂上,不由得出了一会神。心里想着,哪来这样的一个雅人,在这地方大种其花木?想到这里,回头看看,料着这中西合参的那所楼房里,一定有着一位潇洒出尘的主人。在重庆满眼看着,都是功利主义之徒。若在这里看到一位清高的人物,当然有他一副冷眼,向这冷眼人请教请教,那是不无收获的。如此想着,掉转身来就不免对这屋子上下,又打量了一番。两手拿了竹竿,背在身后,很悠闲的,再向那里走去。

  在梯形的花圃中间,有一条石砂子面的人行路,宽约四五尺,斜斜的向上弯曲着。路两旁有冬青树秧,成列的生长着,作了篱笆。迎面楼房外,有一块院坝,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,或开着红白的山茶花。在浓厚的绿叶子上,开着彩球也似的花,非常鲜艳。看那院坝里面,一道绿柱游廊,已近内室,那是不许再走向前的了。

  亚雄正待转身,却看见上面走来个粗手粗脚的人,身穿蓝布棉袄,系上了一根青布腰带,下面高卷了青布裤脚,露出了两条黄泥巴腿。他口里衔了一支短短的旱烟袋,烧着几片叶子烟。亚雄看他圆胖的脸上,皮肤是黄黝黝的,两腮长满了胡楂子,像半个栗子壳,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经日晒风吹的庄稼人。他口里吐着烟,问道:“看吗!要什么?买几盆花?”

  亚雄猛可听了,不免愕然一惊。那人走近了两步,缓缓地道:“你这位先生,是哪个介绍来的?到我们农场里来买,比在城里头相因得多。”

  亚雄这才醒悟过来,这里并不是什么高人隐士之居,乃是一座农场,这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,只管向前走。因问道:“你们这农场有这样好的房子,你们老板呢?”

  那人手扶了旱烟袋杆,嘴里吸了两口,对亚雄身上看了一看,扑唧一声,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,因道:“你说吗!要买什么?我就能作主。”

  亚雄笑道:“我暂时不买什么,只是来参观一下。”

  他拖出嘴里的旱烟袋来,点了点头道:“要得!我们欢迎咯!”

  亚雄觉得陌生的粗人,有这样客气态度的,在重庆还少见,便笑道:“你们老板贵姓?”

  他将旱烟袋嘴子送到嘴里吸了一下,笑道:“啥子老板罗?我们也是好耍。”

  亚雄笑道:“那么,你是老板了。你把这个农场治理得这么整齐,资本很大吧?”

  他将旱烟袋又吸了两口,微笑了一笑,将头摇了摇道:“现在也无所谓咯。这个农场,共值百来万。”

  亚雄听着这话,对这位老板周身看了一看,觉得就凭他这一身穿着,可以说百来万无所谓吗?因笑道:“现在不但是经商的发财,务农的人也一样发财,我有个朋友叫杨老幺……”

  那人立刻问道:“你先生朗格认得他?他是我侄儿咯!”

  亚雄道:“我姓区,方才还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来的呢!”

  那人两手抱了旱烟袋,连连将手拱了两下道:“对头!请到屋里头来吃碗茶吧!”

  说着张开了两手,作个远远包围,要请入内的样子。

  亚雄先听到轿夫说杨老幺是因叔父死了,得着遗产,现在他说杨老幺是他的侄儿,仿佛这传说前后不相符,倒要探听探听这个有趣的问题。一个抬轿子的人,不到半年工夫,成了一个很阔的坐轿者,这个急遽变化,总不是平常的一件事,自值得考查。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。如此想着,就接受了这人的招待,走进正面那座西式楼房里去。因为这房子的外表,相当整齐。那人推开一扇门,让着进了一所客厅,只见四周放了几张双座的矮式藤椅,垫着软厚的布垫子,屋子正中,放了一张大餐桌子,用雪白的布蒙着。桌上两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。农场里有这种陈列品,自还不算什么。只是那两只插花的瓷瓶,高可三尺,上面画有三国故事的人物画。那个装水果的盘子,直径有一尺二,也是白底彩花,用一个紫檀木架子撑着。亚雄曾见拍卖行的玻璃窗里,陈列过这样一只盘子,标价是九千元,这样子打个对折,也值半万。轿夫出身的人家,很平常的把这古董陈列在客厅里,这能说不是意外的事吗?

  那人引亚雄进来之后,又拱了手道:“请坐,请坐!招待不周咯。”

  说毕,昂了头向外叫着:“杨树华!”

  树华这个名字,在重庆颇有当年取名“来喜、高升”之意,便联想着这个老农不是寻常人物,人家还有听差呢!就在这时,来了一个小伙子,他穿着件芝麻呢的中山服,脚上踏的一双皮鞋,乌亮整齐。亚雄低头一看,自己脚上的这双皮鞋,已成了遍体受着创伤的老鲇鱼,比人家差远了。

  那老农倒是一个主人的样子,向他道:“有客来了,去倒茶来。”

  他方垂手答应了。老农又问道:“还有牛奶没有?”

  他答应了一声“有”。老农道:热一杯牛乳,把饼干也带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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