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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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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五爷已经整理好了一只皮包,手提了皮包,就伸了一伸手,谦让着请计先生先行。又然笑道:“支票带好了没有?” 温五爷笑着将手拍了两拍皮包,笑道:“在这里,问题不在带没有带支票,只是要问支票送到银行里去,是不是可以兑现。” 计又然笑道:“那不怕,你温五爷肯开空头支票给人,人家也就只好受着,那损失不比你输了几千万还大吗?” 二人说笑着上了汽车。汽车的速度,和人家去办公的汽车,并没有什么分别。其实街上那些汽车跑来跑去,哪辆车子是办公的,哪辆车子不是的,正也无从分别。四十分钟之后,这辆车子到了目的地。那里是座小山,自修的盘山汽车路,由公路接到这里来。路旁松柏丛生,映得路上绿荫荫地。两旁的草,披头散发一般,盖了路的边沿。这里仿佛是淡泊明志的幽人之居,但路尽处,不是竹篱茅舍,乃是一幢西式楼房。这楼房外一片空场,一列摆了好几辆漂亮汽车。计又然在车上看到,先“呵”了一声道:“果然客人都先来了!” 车子停下,早有两个听差迎上前来。计又然向听差问道:“已经来了几位了?” 听差微鞠了躬笑答道:“差不多都来了。” 正说着,那楼上一扇窗户打开,有人探出身子来,向下招着手道:“我们早就来了。这样的主人翁,应该怎么样受罚呢?” 计又然笑着,把手举了一举,很快的和温五爷走到楼上客厅里来。这里坐着有穿西服的,有穿长衣的,有的江浙口音,有的北京口音,有的广东口音,有的四川口音,可想是聚中国之人才于一室。在场的人,赵大爷,金满斗,彼此都相当熟,没有什么客套。只是其中有位穿灰哔叽驼绒袍子的人,袖子向外微卷了一小截,手指上夹着大半支雪茄,坐在一边沙发上,略透着些生疏。 温五爷走向前去和他握着手,笑道:“扈先生,几时回重庆的?” 扈先生操着一口蓝青官话,答道:“回来一个星期了,还没有去拜访。” 温五爷说了一句“不敢当”,也在附近椅子上坐下,笑问道:“香港的空气怎么样?很紧张吗?” 扈先生笑道:“紧张?香港从来没有那回事。我就不懂香港以外的人,为什么那样替香港人担忧?在香港的人,没有为这些事担心少看一场电影,也没有为这些事担忧少吃一次馆子。” 温五爷笑道:“那么,香港人士认为太平洋上决不会有战事的了。” 他说时,态度也很闲适,取了一支烟在手,划了火柴慢慢地抽着,喷出一口烟来,微笑道:“我想人家外国人的情报工作,总比我们办得好。既是香港官方还毫不在乎,那么,我们这分儿担心,也许是杞人忧天了。” 计又然走过来,将他的袖子拉了一拉,笑道:“今天只可谈风月,来,来,来!大家已经入座了!” 温五爷在他这一拉之间,便走到隔壁屋子里去。这里是一间精致的小客室,屋子正中垂下一盏小汽油灯,照见下面一张圆桌子上面,铺了一床织花毯子,毯子上再加上一方雪白的台布,两副崭新的扑克牌,放在桌子正中心。围了桌子,摆着七只软垫小椅子,那椅子靠背,都是绿绒铺着的,想到人背靠在上面,是如何的舒适。每把椅子的右手,放着一张小茶几,上面堆放了纸烟听和茶杯,另有两个玻璃碟子,盛着干点心。除了静物不算,另外还有两个穿了青呢中山服的听差,垂手站在一边,恭候差遣。这个赌局,布置得是十分周密的。 温五爷到计又然别墅里来赌博,自然不止一次,但他看到今日的布置,比往日还要齐全一点,也许是计又然不光在消遣这半日光阴,而是另有意义在其中的。这时,靠墙的一个壁炉里(这是重庆地方少见而且不需要的玩意),已经烧上了岚炭。屋中的温度,差不多变成了初夏,旁边桌案上大瓷瓶里的梅花,一律开放,香气满室。大家兴致勃发地,随便的拖开椅子坐了。 计先生捧了一只红雕漆圆盒子出来,手在盒子里面抚弄着,唏唆有声。他走到桌子边,便握了一把红、绿、黄、白的圆形料子码在手,颠了两颠,笑向大家问道:“我们怎样的算法?” 好几个人答应了随便。计先生笑道:“随便不行啦,我说可以当一个铜元,而任何人也可以说当一亿。” 扈先生道:“你们老玩的,当然有个算法。” 计先生便拿了白子举上一举,因道:“平常总是当一千,这算是单位了。黄的进十倍,绿的也进十倍,红的我们很少用,用时就当此绿的加两倍。” 扈先生道:“那应该是二十万了,为什么不进十倍呢?” 座中有个胡子长一点儿的,穿了件青灰哔叽大袖长袍,鼻子上又架了一副玳瑁眼镜,倒是个老成持重的样子。微笑道:“进十倍是太多,就算五倍吧,也干脆些。” 计又然向大家望了笑道:“赵大爷的提议,大家有无异议?” 在满桌欢笑声中,大家喊着无异议,无异议。 于是计又然将一盒筹码,在各人面前分散着,计白子十个,共合一万元,黄子九个,共合九万元,绿子九个,共合九十万元,红子四个,共合二百万元,统计所有筹码是三百万元。各人将子码收到面前,计又然先就拿起牌来散着。 这个日子,唆哈①的赌法,虽还没有在重庆社会上普遍的流行,然而他们这班先生,是善于吸收西方文明的,已是早经玩之烂熟了。在赌场上的战友,温五爷是个货殖专家,他的目的却是应酬,而不想在这上面发财,尤其是今天加入战团,由于二奶奶的突袭公司经理室之故,乃是故意找个地方来娱乐一下,以便今晚上不回公馆。由此一点,根本上就没有打算赢钱,既不图赢钱,一开始就取了一个稳扎稳打的办法。 ①唆哈:上海人称做“沙蟹”,是用扑克牌玩的一种赌博。 而他紧邻坐着的扈先生,却与他大大相反,他平日是大开大合的作风,赌钱也不例外,要赢就赢一大笔,要输也不妨输一大笔。在几个散牌的轮转之下,温五爷已看透了下手的作风,假如自己取得的牌不是头二等,根本就不出钱,纵然出了钱,到了第三四张,宁可牺牲了自己所下的注,免得受扈先生出大钱的威胁。然而就是这样,受着下手的牵制,已输了二三十万了。 扈先生的下手,是金满斗先生,穿了一套精致的西装,嘴唇上落了一撮牙刷式的小胡子,口里始终衔着一只翡翠烟嘴子,上面按了香港飞来的三五牌香烟,微偏了头,沉静地吸着,无事不动,烟嘴烟灰自落。 金满斗下手,就是那位老将赵大爷。赵大爷见温五爷沉着应战,犹自老被扈先生压倒,心里就暗想着,他老是以优越的实力下注来压倒人,难道这个战术就是没有法子打破的?他这样的想着,一面观看牌风,一面就在肚子里想着如何应战。有一次摊到自己撒牌,温五爷是第五家,扈先生是第六家,金满斗先生殿后。赵大爷撒第一张时,却是明的,撒到温五爷手上,是一张老K,而扈先生却是J。第二是暗张了,温五爷得着一个十,便出了一万元。 到了扈先生手上,又是那个作风,立刻出了五万。温五爷心里想着,他明明看到我一张K,大过了他。若是他第二张没有取得A或J的话,他这个五万元不完全是吓人么?照着算法的推演,他大过自己的机会就很少,于是便补足了四万元的注子,凑成五万。 到了第三张,翻过来又是一张十。心里想着,有一个老K,带上一对十。这是无所惧的了,而况后面还有进两张牌的希望。 但下手是个专以大手笔吓人的,这个加钱的机会,且让了他,看他的出手,再谋应付,如此想着,便只出了五万元。到了扈先生那里,翻过来是一张五,他毫不犹豫的又累斯了五万元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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