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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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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雄还说没有洗脸,他就说愿在门口等着。二人看他诚意,漱洗完了,只得与他同行。李狗子请他们吃过了一顿早点,又送他们回来,路上走时,在身上掏出一个信封,信封上有歪斜不成样子的一行字:“请交老太爷台收”。笑嘻嘻地两手呈给亚雄。” 亚雄接过来看了一看,有些不解,便问道“给谁的信?” 李狗子道:“我听说大先生搬家都是朋友帮的忙,我没有赶上去出份力量,这里补一份礼吧!” 亚雄道:“呵!这不可以。” 手里捏那信封时,里面厚厚的,正是装着钞票。李狗子道:“一点儿小意思,大先生若是不收,就是瞧不起我!” 亚英道:“既是李老板这样说,你就打开来看看,我们斟酌办理。” 亚雄便撕开信封,抽出来一看,乃是百元一张的钞票,总共十张。 亚英笑着,拱了一拱手道:“这无论如何,不敢当。” 李狗子道:“大先生,你不要以为这数目好听,论起物价来,又做得了什么事?这算我对老太爷一点孝敬。大先生拿回去,就这样对老太爷说,老太爷若还记得起我,他一定肯收的。什么道理,他也许肯说出来。若是老太爷不收,大先生退回到我公司里去就是。” 亚雄踌躇了道:“自然是我们家正用得着。但是我们家已往和李老板并没有交情,怎好……” 李狗子道:“正因为已往谈不上交情,却想起了老太爷的好处,当年在南京一块两块,在年节下曾赏过我。这恩典比起今日一万八千还强。人不能忘恩,忘恩会雷打的。人心换人心,我就应当尽上一点儿孝敬。我已说了,老太爷不要,你给我退回来就是。” 亚雄道:“报恩两字谈不上,但这也是你李老板忠厚之处。我暂且收下,好歹让我们老太爷作主吧。” 李狗子听说,才欣然转去,约了隔日一定到乡下去看老太爷。 分手之后,亚英引着亚雄到杂货店货房里,也取了二百元交给他,因道:“有了李狗子这些钱带回去,我本来可以不必带钱回家,好让本钱充足些。但我一文不带回去,又显着太不如人家一个车夫了。” 亚雄笑道:“人家既是发了财,当然要遮掩过去的历史,以后我们少说他车夫,免得说惯了,在人前说出来有失忠厚。你不以为我这话过于势利吗?” 亚英笑道:“不过我也当为自己着想。将来我当了经理,也希望人家不叫我赶脚的。” 亚雄笑道:“那又焉知不可能呀!” 兄弟二人说着,很高兴地分了手。 亚雄身上有了一千二百元法币,究竟比出来的时候要有精神得多,当日回至重庆,买了些家用杂物,并买了一瓶酒,想到乡下是不容易买到牛肉的。次日早起,又赶到菜市买了三斤牛肉,顺便买些下江豆腐干、沙市咸鱼之类,一篮子装了,回到宿舍,再将杂物拿着,竟是二十多斤重,半年没有坐过人力车,这也就开了荤,坐着人力车到公共汽车站。下车的时候,和那车夫交谈,听到他说出江苏话的尾音来,而且也就发现在他嘴上那一搭半寸长的连腮胡子,与面孔上的肤色不相配合。往日坐车,遇到这事,也就算了,现在对这车夫身世,正感到有趣,就在给过车钱之外,多余地问了一句,因道:“你不是本地人吧?” 那车夫却说出一口纯粹的江苏话来道:“不是客边人,我还不拉呢。” 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但他也不肯再说第二句,扶起车把拖着车子走了。 亚雄望着他把车子拖走,站着呆了一呆,因为自己是要赶长途车子的人,因也就来不及多去打听,抢着买了票子上车。车子上照例是挤的。亚雄守着法定的秩序,依次登记,依次换票,上得车来,只好站在车门旁,带来的两样东西,放在腿缝里夹着,感到异常不方便。他手攀车顶篷下的一根棍子,车开了,人随着全车摇撼。车子经过了两站,天赐其便,身边的座位上有三个人下车,毫不费力就坐下了。但坐下之后,却发现了面前站着两个人,对这座位感到莫大的失望。一个是摩登少妇,身穿了丝绒大衣,扶着木棍的白手指甲上,涂了鲜红的蔻丹。一个是白发飘荡的老先生,灰布袍上,套了青布夹马褂。 亚雄看看这座位挤得没有一丝缝隙,决不能再挤下一个人去,便笑道:“我还可以挣扎,我让个座位吧。” 那摩登少妇听了这话,便将眼来钉住了他。亚雄倒没有理会,牵着那老头子的衣襟道:“老先生,请你坐下,我让你。” 那老者“哦哟”了一声,似乎感到意外。亚雄笑道:“这汽车上讲不得客气,我看你老先生实在不易支持。” 这老人说了一声“谢谢”,在亚雄起身的时候,他挨身挤着坐下了。那摩登少妇气得掉过头去。这么一来,这位老先生却益发感到让坐的人是诚意尊老。 汽车到了最后一站,大家下了车,有两位中年人迎着这老人,他特意引着过来向亚雄道谢。亚雄笑道:“老先生,你也太客气了,在公共汽车上让个座儿,这又算得了什么呢?” 那老先生道:“让座的事虽有,让座给白胡老头子的却很少。” 亚雄拱了拱手,自提了篮子袋子走了。离着车站约莫一华里路,是他们迁居到乡下的家,远远看到老太爷衔了一支旱烟袋,在屋子外面平地上来回的徘徊着。走到面前,区老太爷先道:“我算着你今天该回来了,你找到了亚英没有?” 亚雄笑道:“见着他了,他很好,请你老人家放心。” 他们父子说话,早惊动了屋子里的人,区老太太迎出屋子来问道:“你兄弟会面了?” 亚雄一面进屋,一面报告与亚英会面的经过。却见桌子上放了两个白布包袱,已是扯开,又加上另外一只大火腿。亚雄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东西?” 老太太笑道:“你想不到吧?这是亚杰带来的东西。他本来由海防回到贵阳,要回来的,因为有要紧的买卖,又到柳州去了。你看,每人一双皮鞋。” 说着,她掀开白包袱,果然是黄黑一大堆皮鞋。老太太笑道:“真是意外的事,他只去了这样久,就托回重庆的朋友,带回来许多东西。另外还有一千五百块钱。要是知道这样,凭什么我不让他早去当司机!” 老太爷听到两个因穷出走的儿子,都有了下落,也笑向亚雄道:“这真是那话,穷则变,变则通了。” 大奶奶见丈夫带了许多东西回来,心里也高兴,将劫火里面抢出来的洗脸盆,舀了一盆水,水中放了一把茶壶,上面盖着手巾,一齐放在旁边竹子茶几上,笑道:“也就因为你不肯变,所以你也总不通。” 说着在盆里取出茶壶斟了一杯茶,放在桌上。亚雄洗着脸笑道:“你会觉得意外,我也要变了。” 老太爷笑道:“我们大概是让穷日子过怕了,见人家挣了几个有限的钱,大家都要变节。” 亚雄洗了脸,站着喝了那杯茶,笑道:“我要让大家惊异一下子。” 于是在旅行袋里摸出两听大前门纸烟,放在桌上。老太爷道:“这是你买的?” 亚雄道:“若是买的,那就不足惊异了。这个倒是我买的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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