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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亚英在一旁看到,心里倒着实有点感慨。父母是一样培植儿女成人,而儿女之孝养父母,这就显然有个行不行。心里满腹牢骚,无从发泄,便想到楼上去找西门博士谈谈,以便一吐为快。恰在这时门口喧嚷着,西门太太坐轿子回来了,轿夫嚷道:“官价也是一块二角钱,朗格把一块钱罗!”

  随了西门太太之后,直跟到屋子里来。西门太太在手提皮包里抓了一把角票,丢在地下,一声不言语,沉着脸走上楼去。亚英一看,这情形,分明是她在外面带了闲气回来,自不便跟了上楼去。跑了一下午,人也是有点疲倦,便悄悄溜到屋子里去睡觉。他和亚杰同睡一间屋子,两张竹片凉板,竹凳子架着,对榻而眠。床头边的窗台,也就一半代理小桌子的用途,上面放了零碎物件。

  亚英在床头边摸着了火柴盒,待要擦火吸支烟,正有一阵风来,吹了一脸的细雨烟子,向窗子外看看,天色已漆黑如墨,便关上了窗子,和衣躺在床上,沉沉的想着心事。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,忽然听到西门德在楼上大喊起来:“你简直混蛋!”

  随了这话,西门太太嘟哝一阵,声音低些,没有听出来说的是什么。西门德又喊道:“好好!你不服我坐了这一乘专用的轿子,明天我就把轿夫辞退了。但是有一个条件,家里老妈子也得辞退,大家都凭自己血汗苦干,我没有话说!”

  自此开始,楼上争吵声,脚步奔走声,物件碰碎声,很热闹了一阵。随后西门德大声道:“你以为我希罕这个家庭?我马上可以离开!”

  随了这言语,已经走下楼来了。

  亚英忍不住要看个究竟,走出屋来,却见自己父亲已将西门德拦住,同站在堂屋中间。西门德斜支了一只手杖,只管轻轻地顿脚。亚英道:“怎么了?博士,太太不是刚才回来的吗?这凄凉的雨夜,有什么问题发生了?”

  西门德道:“凄凉的雨夜,哪能减少她这种人的兴致?国难当头,严重到有灭亡之虞,也不能减少她娱乐的兴致。”

  说着,又将脚在地面上顿了两顿。亚英看他这种态度,显系他夫人在娱乐问题上,与他发生了争执,这话就不能跟着向下追问,只好站在一边望着。西门德口里衔了半截雪茄,他微偏了头,只是出神。区老太爷看他这种情形,也只是默然相对。

  这样有十来分钟之久,只听到楼梯板一阵响,西门太太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堂屋里来。只看到那头上两个小短辫子,歪到肩膀前面来,不住摇摆,鼻子里呼吸,嗤嗤有声,在不明亮的电灯下看她,沉着脸,瞪着眼,向西门德望着。西门德道:“你为什么还要追到楼底下来,这可是人家家里!”

  西门太太道:“我晓得是人家家里,特来请你上楼,我们开始谈判。”

  区老太爷站起来向她一抱拳头,笑道:“西门太太,不是我多嘴,你们家两口子过日子,不愁吃,不愁穿,那是于今天上的神仙,点把小问题,又何必去介意?”

  西门太太道:“不愁吃?不愁穿?你问问他,我为什么和他吵,不就是为了没有衣服穿吗?转眼天气就入冬了,毛绳衣服都旧得成了鱼网,我不能不早为预备。刚才我在我朋友那里来,她有两磅蜜蜂牌的毛绳,可以转让给我。我回来和他一商量,他开口就给我一个钉子碰,说我是贵族生活。穿毛绳衣服,是贵族生活吗?”

  西门德道:“你没有说要做短大衣?箱子里现成两件大衣放着,你倒另外想去做新的!”

  西门太太道:“你也有眼睛,你到街上去看看,哪个穿我那种老古董?身量那样长,摆又那样窄。穿上街去,教人笑话。我也不一定要做新的,还和你打着算盘呢,把两件大衣拿到西服店里凑合着改一改,有二百块钱工钱就够了。”

  西门德哼着冷笑一声道:“不算多,连买毛绳,预备五六百块钱给你。”

  西门太太道:“你少端那官架子,少坐那三个头的轿子,也就省钱多了。你满口人道,整天叫人和你当牛马,你完全是假面具!”

  她这两句话,未免说得太重了,西门德跳起来叫道:“你混蛋!”

  西门太太似乎也觉得她的言语太重,跟着争吵下去,却未见得这事于自己有利,便一扭身体,转回楼上去了。

  区老太爷笑道:“博士虽然研究心理学多年,对于妇女心理,似乎还不曾摸着,尤其是在上海一带的妇女,那心理更与内地妇女心理不同。她尽管两顿饭发生问题,衣服是不肯落伍的。”

  西门德摇摇头道:“我们冲突的原因,还不光为了她的衣服问题。”

  正说着,只见西门太太左手拿了手电筒,右手拿了手皮包,身上披着雨衣,很快的就向大门口走去。西门德只是瞪了两眼望着,却没有作声。

  区老太爷看到这是个僵局,自己不能不出来作个调人,因立刻在天井里站着,两手伸开,拦着去路,一面道:“这样夜深,西门太太哪里去?”

  她抢着身子一闪,便到了门边,一面开着门,一面道:“我到什么地方去,这时不必说。明天自有我的朋友和我证明。”

  区老太爷道:“这不大好,天既黑,路又滑,当心摔跤。”

  他倚恃着自己年老,便扯住她的雨衣。西门太太使劲将区老太爷一推,并无言语,就开门出去了。区老太爷身子晃了两晃,只好由她走去。西门德道:“随她去吧!我知道她是到她女朋友家里去,没有话说,明天我找律师和她脱离眷属关系。”

  这句话倒让亚英听了,有些奇怪,怎么不说是离婚,而说是“脱离眷属关系”呢?

  区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,缓缓走回堂屋里来,因向西门德道:“太太总算是让步了,她不愿和你吵,让开了你。”

  西门德笑道:“老先生,你哪里知道这半新不旧的夫妻滋味?这种女人,无论就哪一方面说,也不能帮助我一丝一毫。她只管逼我,这国难期间,我不便和她决裂。”

  说着,昂头叹了一口气,回上楼去。区氏父子见他所说的话,都是含而不露的,自也未便再向下劝解,各人都有了心事,睡眠的瘾,也就格外大,各各掩上房门都去睡了。这一晚上,细雨阴凉天,大家睡得很安适。除非是做了油盐柴米的梦,颇是忙碌而已。

  次日,第一个醒来的还是区老太爷。他第一件事情,还是打开大门去等报看,可是今天这项工作,不须他去工作,已经有人替他开了大门了。这楼上下向来没有人比他更起得早的。他不由得惊讶一声,叫了起来道:“谁开的大门?”

  连问了两声,把全家人都惊醒起来,首先是亚杰,叫着道:“房门也开了,不要是我们失窃了?”

  接着这话,全家人是一阵乱。亚英由床上跳起来,伸手到床脚头衣夹子上去取西服裤子,却只见只空夹子挂在墙上,光了两半截腿子,穿了短脚裤子,只管跳起来道:“糟了!糟了!我的西服被偷了!”

  亚杰这才注意起来,全屋一看,墙上挂的那件蓝布大褂,也不知所在。亚男也在屋里披了一件旧灰色大褂出来,乱晃着两手,跳了脚道:“怎么办?怎么办?我那小提箱也不见了,要穿的衣服,差不多都在那里面。”

  亚英光了两条腿子跑出来,又跑进去。区老太太道:“亚英,床底下小箱子还在吗?”

  亚英穿了一条变成灰白色的粗呢裤子,重新出来,手上提了件皱纹结成碎玻璃似的青呢中山服,连连抖了几下道:“这怎么穿得出去?最惨的是我。那件呢子大衣,搭在床头边的,也被狠心的贼偷去了。我就是这一套西服和一件大衣,他就把这最好的偷去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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