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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这样想着,倒也坦然,索性站在江边上,对那一片浩浩荡荡的月色,赏鉴了一会。这时身边一点什么声音没有,那江里小浪头,打到了岸上劈拍作响,更觉是耳根寂静。隔着大江,遥望浦口,有两三星灯火,后面月色朦胧之中,现出一带隐隐的高山。抬头一看月亮,已经有点西斜了。景致虽好,已经不能留恋,就照着原来的路,一步一步的走了回去。到了鼓楼边,自己紧紧的记着,不要顺大路走,向西转走上了小路。然而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,加之来去几十里路,走得也十分疲倦。当他拆上小路之后,不到半里路,就遇着了一个三岔路口。心里想着,可不要走错了,此地到处是小山岗子,容易迷路的。因之四周看着,定了一定方向,觉得夕照寺所在,就是这比较大些一条路的前端,顺着大路走去,当然没有错误。

  他如此一想,就决定了顺着大些的路走。心下很不怀疑的走了一里路,由山麓慢慢走到一所小山冲里,都是稻田。这很奇怪了,从来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路的,到底是走错了。于是掉转身来,仍向山岗上走。但是在自己四周一打量方向之后,把这方向迷了,糊里糊涂走上一个山岗子。一条深草小径,在岗子上直通到看不见的地方。摇了摇头,没走下来,见稻田边,有一条人行路,很是平坦,且走上这条路来。只走到这里,遥遥的听到一声鸡叫。心下大喜,有鸡叫的地方,自然是有人家,记得这山前山后,只有夕照寺有几户人家,这一定是夕照寺的鸡叫。

  于是顺着那声音走去,及至走到鸡声附近,仔细一看,靠下手山口,有一丛野竹,几棵树,拥着一户人家,并不是夕照寺。不过遇到了人家,心神就定了一点,且站定了脚,估量估量方向。当他正这样估量时,那野竹林子里,突然汪汪几声,早有两条大狗,隔了稻田,站在一个高坡上,只管乱吠。水村待要走去,又伯狗追来,不走去,又惊动了人。正如此踌躇着,呀的一声,开了门响,有人喝道:“什么人?”

  接着一道灯光,射了出来。水村答道:“大哥,对不住,惊动你了。我家住在夕照寺,我在街上喝醉了酒,走回家,迷了路了。”

  那人道:“到夕照寺,咳!你走远了两三里路了。夕照寺向西走,你走上北来了。”

  水村和他说着话,迎上前去,就是一个草瓦间杂的屋子。那人站在篱笆边,就门里射出的灯光一看,是个五十上下的老头子,身上的短衣还敞着大襟,手上拿了一条木棍子。他也看见水村了,见是个西装少年,便道:“哎呀,原来是位先生,怎么夜深到这种地方来?”

  水村又把喝醉酒的话,重述一遍。那人道:“你一个先生,这荒山小路,半夜里走不得了。就在我这宽坐一会,好在不久就天亮,天亮了,我送你回夕照寺。”

  水村道:“那就好极了,只是这样夜深,怎好惊动?”

  那人道:“不要紧!庄稼忙的时候,我们也常是起五更的。”说着话,自己跑进去,捧了一盏煤油灯,将水村引了进去。中间是个小堂屋,墙上挖了神龛子供着几尊神像,角落里,点了一盏清油佛灯,除了凳桌之外,乱摆些木桶竹筐,盛着菜豆。他将灯放下,用稻草卷擦桌凳,请水村坐下。水村请教他,他说叫丁有才,是怀宁人,在这里做佃农,老妻之外,还有一儿一女,都帮着种田。这前后许多佃农,大半是同乡,倒都有个照应。水村见他倒很是老实,就也把自己寄居在秋山那里的话说了。丁有才道:“哦!你是梁先生的朋友,那我们是自己人。我们早就认识,去年这前后有三十多个男女学生,我们还打算请他办一个学堂呢。你走了大半夜,大概也口渴了,我叫他们起来烧水。”

  水村说是半夜惊吵不敢当,丁有才那里肯听,就进内室去,一阵把家里人叫醒。

  不多大一会,一个半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,一路出来,走过去了。水村连声道歉,只觉不安。丁有才却在屋子里,提出碗口大小的一架小闹钟来,指着让水村看,道:“你看,这已是三点多钟了。现在日长夜短,不久就要天亮的。她们就是不起来,也不能久睡的了。”说着话,他跑进跑出,端了一盆水,让水村洗脸,然后又泡上一壶茶来。抬头看看天井外的天,已经变了鱼肚色,只有一两点亮星,在半天里闪烁着。是个天要亮的光景了。就在这时,那个老妇人拿着灯,那个年轻姑娘端了两只碗放在桌上,乃是两碗挂面下鸡蛋。放好了碗,将手捏的筷子,先放了一双在水村面前,微笑道:“先生,请用一点,要胡椒吗?”

  水村看她五官却也端正,皮肤虽然稍黑一点,却是周身肌肉长得丰满。看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,倒是梳着一条长辫。水村欠身道:“太客气了,我过意不去。”

  丁有才先拿了筷子,将面条挑动,笑道:“我们虽然住在城里,可是乡下人的脾气改不掉,粗东西随便用一点。”

  水村也觉有一点饿,就也端起碗来吃了。

  那老妇人和那姑娘,倒不避生人,就开大门,扫前后天井,开鸡鸭笼,向外面井里打水,原来天色已经大亮了。同时,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短衣小伙子,和水村拱手叫先生,这便是丁有才的儿子了。他对丁有才道:“我昨天有点不舒服,昨晚撇来的菜,我一个人送上早市去怕挑不动,你分着和我挑个三四十斤罢。”

  丁有才道:“这位先生住在夕照寺后身梁先生家里,我要送他回去。”

  水村道:“不用了,不用了,青天白日,还不会找回家去吗?”

  丁有才想了一想道:“山路不大好走,容易走错的,让二香带你去罢。二香呢?”说着,那个姑娘走进来了。丁有才道:“我和你哥哥要送菜担子上市去,你送这位先生到夕照寺去一趟罢。”

  二香对水村看了一看,点着头道:“先生,你不认识吗?很容易走的,顺着山岗下去,向左上一道山坡,再往右一转,走过一片桑地,那就是了。”

  丁有才笑道“左转右转,你自已就没有说清,你还说是很容易呢。”

  她掀起胸前系的围襟,擦了一擦手,然后卸除了。又将手理了一理鬓发,笑道:“你就走吗?”

  水村点头说走,和丁有才道谢,又道:“你家姑娘有事,就不必送了,我慢慢可找回家去的。”

  二香道:“送一送也不要紧,我走起来很快,马上就可以回家的。”

  她说着,已开步先走,水村也就只好让她相送一程。她这一送不打紧,又生出许多波折来了。

  §第十八回 未免有情携琴弹树下 可以无憾沽酒醉灯前

  于水村因着情不可却,只得让二香送出丁家来。这时,东方的太阳,如鸡子黄一般,升上山岗子,一片金黄色的阳光,照在树上和草上。那新鲜的空气,自带着一种清芬之气,送进人的鼻端。路边的草头上,还沾着许多露水珠子,脚踏在草上,把鞋子都沾湿了。那丁姑娘二香,却是走得很快,走一程子,便回转头来等着。水村点着头道:“真对不住,一清早就连累你出来跑路。”

  二香笑道:“这不算什么,那天我不跑几趟路呢。”说着话,她已在前走,水村在后跟着,也距离不到三尺路。便问道:“二姑娘,你帮着你令尊作庄稼,不累吗?”

  她一弯腰,在野草上摘了一朵小黄花在手上,用两个指头抡着,笑道:“无论什么事,作惯了也就不累了。我家没有请长工,帮着做做也是好的。这就是那句话,添个棒锤轻四两了。”

  水村道:“二姑娘,你念过书吗?”

  她拿着那花,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,回转头来,一笑道:“你是怎样知道我念过书?”

  水村道:“令尊说,这地方办过学堂,我想你一定念过书的了。”

  二香道:“念过两年,后来我大了,我爹不让我念了。”

  二人已是踱上了一道山坡,走到一条很平坦的小山路上,慢慢走着,更好说话。水村道:“念了一些什么书呢?”

  二姑娘道:“国文,算术,还有什么公民常识,都不记得了;只有《四言杂志》、《女儿经》我还背得过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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