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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太湖笑道:“我一个铜板没有,还敢在茶楼上大模大样坐着吗?我只是在六朝居门口徘徊,等到秦老板出台唱的时候,我假装了找人,在楼口上站了一站,我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唱了一段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  水村道:“你在街上,又怎样知道她出台唱呢?”

  太湖笑道:“我在那预告戏码牌子上,见她名字下,列着是《珠帘寨》、《骂曹》两出戏。因此我听有人唱这戏,料着是她上台,马上就跑到楼口,远远的站个两三分钟。我的意思,也只要我看着她,她不看着我,所以倒不以没有上茶座为耻。我听完了她的戏,站到楼下来,就看见你和一个朋友上楼。我本来可以早回家的,我一想,她若是唱完了戏就回家的话,我还可以再看着她,然而她始终没有出来。后来看到你下了楼,我就在别一条小巷里抄上了你的前面,你一路走来,我都知道,你可是始终没有知道我。”说毕,拍了水村的肩膀,哈哈一笑。

  水村道:“若是象你这样的去看爱人一下,未免太苦了。”

  太湖道:提到这个,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你。不是有个照相馆,要聘请我去当摄影师吗?我原答应就职的。但是我今天去一看,我有点不愿干了,原来那照相馆,也在夫子庙,而且有许多歌女的相片,陈列在那里。大概歌女是专门光顾那里的了。我若是去当摄影师,少不得会碰到她的,她知道我不过是个照相的,恐怕瞧不起我的。水村笑道:“瞧得起怎么样?瞧不起又怎么样?我们这种人,还想讨歌女作老婆不成?”

  太湖笑道:“老实不客气一句话,我是有这层意思。至于想到想不到,那是第二个问题,只好留着再说了。难道你这样的上劲,只要和她交个朋友,就满足你的希望吗?”

  水村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这话说得你未必肯信,我到了两个茶社里,把我想吃天鹅肉的勇气,完全打退了。你要去当摄影师,还是去干吧!一来秋山这两天经济越恐慌起来,我们不便拖累他,应当大家找出路。二来你在那里照相,见面的机会更多。她要嫌你是穷人,你不照相,未必便看得起你。她若是不嫌你穷,你有了职业,她是更赞成的了。”

  太湖笑道:“我看她眼里和心里,根本就不曾有我这样一个人,谈不上人家嫌不嫌。”

  水村道:“你不过片面的思恋,更犯不上顾忌了。”

  太湖:“只是我固定的成了个照相师,就怕以后进行不容易。”

  水村哈哈笑道:“你这个傻子,一点根据都没有的事,自己倒研究得那样津津有味,你简直是自己骗自己,你不去当照相师,进行就容易了吗?”

  二人一面辩论着,一面走路。太湖沉默了许久,忽然一顿脚道:“好!我还是上夫子庙照相去。至少我可以多偷着看她几回,不比由清凉山跑到六朝居好得多吗?横竖我也不必谈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了。干罢,干罢。”

  正说着话,黑暗中放出一道亮光来,有人在光处喊道:这样夜深,过门不入,还打算干到那里去?二人回头看时,只管说话,不觉走过了夕照寺。秋山开了门,亮着煤油灯迎了出来。二人进得屋中,都向秋山道歉,说是连累他侯门。秋山笑道:“我也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,设若二位事有点头绪,我守一两次门,这也不算什么。”

  水村听了这话,倒也罢了,太湖对这事,却有点冤枉,夜深了,不愿和人家辩论,自回房去睡觉。水村到自己屋子里去以后,想到自己和桃枝总还是彼此有点爱情。李太湖和秦小香,还不十分相熟,那里谈得上爱情?然而他却真是迷恋着,女子吸引人的魔力,真是不可理解。慢慢思量着,慢慢的上了床躺下,想想自已的事,又想想太湖的事,那里睡得着?这时夜色更深沉了,只有满田野的虫声,一阵阵在远处闹着,屋子里那有一点声息。正自凝了神听着,只听到李太湖在前面说起话来道:“不用找座,我来寻朋友……我站一会子,大概他也就来了。”

  水村听到不由得噗嗤一声,笑了起来。心想这位先生真是可怜,骗了人家一出戏听了,晚上睡着了还是不安。我明天一定和求是去借两块钱,单独的陪他去喝茶听戏,看他回来又怎样?然而我们这也只能说他可怜而已。这样想时,李太湖又说起话来了,他道:“我真是个呆子,来去跑了三十里了。”

  水村听到这二句话,又不象是梦呓,便喊道:“太湖,你还没有睡着吗?”

  这样喊着,他可没有回答,屋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。水村替他叹了一口气,翻着身安心去睡了。

  到了次日,水村一起床,秋山夫妇就在屋子外催着问昨天听戏的情况。水村笑道:“逼口供也不要逼得这样厉害,好在这茶社上是公开的地方,诸位要不放心,跟着我去听上一回,那就什么都明白了。”

  秋山笑道:“我们发了什么疯,来回二十多里,不过是听两句清唱。”

  水村道:“如此说,我是发了什么疯的了。”

  秋山夫妇一笑而罢。到了这种情形之下,水村知道自己的爱史一段,是没有法子可以瞒人的,索性也就公开的讨论,但是讨论的结果,没有钱,一切都不好进行。譬如说,增进友谊,第一便要常见面。但是她日夜两次清唱,决不能常向清凉山跑,也不好意思让她来。若是自己去见她,没有到茶楼上喝茶点戏,跑到她住的旅馆里去,在社会上的一般人看来,那简直是戏弄歌女的流氓,如何能去。

  他如此一想,觉得再向前钻进,无非是苦恼,还是丢开她的好。于是执着李太湖的手道:“老兄台,你不要胡思乱想了。你的爱人,就是照相匣子,你把爱情全移到照相上去,比得着女人还要快活。人家请你去当摄影师,你就去当摄影师呀,假如你由这上面发了财,你就可得到你所喜欢的女人。我和李老板的友谊,比你和秦老板的友谊高出四五倍,我都不进行了,你还闹什么?”

  李太湖一股求恋的勇气,本来是跟着于水村来的,水村都不干了,自己也就可以不作这个梦。

  吃过了午饭,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就到妙化照相馆来就职。这妙化照相馆的主人张伯远,是太湖的老朋友,待他却也很好,他除了在家或出门指导照相而外,并没有别的事,职务就也不十分劳碌。这个妙化照相馆斜对过三五家铺面,便是六朝居歌社,这边楼上坐着,听那边楼上唱戏,清清楚楚,如在当场一般。他就职的第二天,两点钟打过以后,他就在楼上,搬了一张凳子,靠楼面的栏杆边坐着,望着上茶楼去卖唱的歌女,只是出神。但是楼前经过的歌女,虽然不少,却始终不见那位秦小香老板。到了三点钟的时侯,倒看见水村一个人,在六朝居楼下徘徊着。

  他在那楼下的马路上,来回走了四五趟,把两只手插在西装裤子袋里,一步一颠,走得很从容的样子,让人看到,他似乎是在家门附近散步,并不是路过此地的。然而他在路上几番来回之后,也有些不耐了,却向妙化照相馆来。太湖一见,迎着他下楼,因笑问道:“你不是说过不再到这条街上来了吗?”

  水村道:“因为你在这里,我要看看你。”

  太湖笑道:“你撒谎,我在楼上早就看见你了。”

  水村见柜房里还有两位店伙,就和他丢一个眼色道:“我原来是决定了不出门的,昨天忍耐了一天,今天无论如何忍耐不住了。这或者也是野性难驯吧?”

  太湖望着他微笑道:“你那朋友,你看见了没有?”

  水村笑道:“没有看见,我也不去拜访她了。你呢?”

  太湖只是笑。水村道:“你不能陪我散散步?”

  太湖道:“我恐怕有生意来,只在这铺面走走倒可以的。”

  水村笑着点了点头,于是二人就在马路边站着。水村笑道:“我本来是不打算来的,但是我觉得没有和她说明,怕她要发生误会,所以我想找着我那个姓韩的朋友,今天到她家里去,和她解释一下。那秦老板,你也没有看见吗?”

  太湖道:“怪得很,我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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