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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水村道:“二位到这里来,路也不少吧?凉茶倒有,就伯不恭敬一点。”

  梅芬摇着头,又说是不必。水村道:“回头我告诉主人翁,恐怕他们还要到府上去面谢的呢。”说了这话,自己醒悟过来了,人家的住址,始终还秘密着不肯说出来,又从何而道谢,不免在脸色上又表示着一点踌躇。梅桂二人,似乎都知道了,四只眼睛一闪,各微微一笑。

  水村顾不得是凉茶了,就忙着找茶杯子,找茶壶,斟起茶来。匆忙之间,找了五只茶杯,放在桌上,也就斟上了五杯。及至斟完,将茶送到客人面前以后,才发现了连自己一份,还多两杯。便笑道:“放两杯在桌上凉凉罢。”

  这句话一说完,又想到茶本来是凉的,不觉红了脸。梅芬斜着眼珠一望,微笑道:“不必张罗,请你引我们到菜园子看看罢。”说毕,已是站起身来。

  桂芳更是觉得坐着无聊,也站起来了。她二人在前走,水村在后相陪,就沿着野竹林子里一条小路上走着。路两边各簇拥着四五寸深的绿草,如在路上镶滚的绿边一般。梅芬走着,却用她那平底的紫呢鞋,拨着草丛道:“还是住在这种地方不错,空气好,风景也好,住在街上,连青草都不容易见着。于先生是个画家,当然是赞成这种地方的了。”

  水村还不曾答言,桂芳鼻子耸了一耸,笑道:“好香好香!”说话时,接着一阵木鱼响声,由墙里传了出来。她又笑道:“这是和尚在敬香念经哩。文明一些的朋友,不都是要废掉菩萨的吗?于先生这些人,倒住在庙隔壁。”

  水村笑道:“这话有几层说法,把菩萨当为求福求财的神仙,胡乱去磕头礼拜,自然是要废除。若把佛学认为一种哲学,偶像供在面前,却也让人得着一种印象在脑筋里。”

  桂芳道:“哲学是什么东西呢?”

  她很自然的,望了水村,等着回答。水村倒不由心里一阵疑惑,一个女学生,会不懂哲学两个字,不能不认为怪事了。

  §第五回 安步当车香尘留艳迹 逢场作戏灯影罩疑团

  于水村这样的犹豫,不免对秦桂芳身上看了一看,心想她二人都说是学生,可是这装束,就不十分象。尤其是这位秦女士,见人羞羞答答的,态度并不大方,穿了这种黑衣服,是一种下等的时髦装饰,恐伯不是……李梅芬似乎把他的情形看出来了,却笑道:“于先生,你不要看密斯秦是很老实的人,她是肚子里用事。在学堂里只说一句话,把大家都骗了。论起功课来,那一门都比我好。”说着,望了桂芳微笑道:“我的话对不对呢?”

  桂芳微微一笑。李梅芬道:我来问你,我听人说,《红楼梦》上的大观园,就是随园,这随园不就在小藏山吗?我来的时候,经过了小藏山,可不知随园在那里?

  水村笑道:“李女士,你对于文学上的事,真肯用心呀!你这话大概不错的。《红楼梦》上的大观园,就是曹雪芹家里的花园,曹家穷了,花园卖给姓隋的,姓隋的又穷了,卖给袁子才。我当年读袁子才诗话,自夸随园是大观园,我也不信,现在经过许多人考证,大概是真的了。小藏山南边,有一块随园遗址的石碑,我已经找到过了。若是李女士愿意找找现在的大观园,我倒可以奉陪。”

  她抬手看了看手表,笑道:“不行了,我们的工作时间……我们看书,都叫工作。”

  水村道:“李女士时时刻刻都记得念书,未免太用功了。也看看小说吗?”

  桂芳道:“她是最喜欢看小说的。”

  水村道:“自然是最喜欢看言情的了。不知道还爱看别的小说不爱?”

  梅芬笑起来道:“不一定言情的,什么小说我都爱看。”

  大家如此的谈着话,把这菜园外的小路,走了一个圈圈了。桂芳道:“这里梁先生梁太太还没有回来,我们不必等了。托于先生代我们说上一声就是了。”

  梅芬又看了一看手表,笑道:“我们真要走了,再见吧。”说着,照了直径只管向前走。水村道:“二位今天来了,我不会招待,实在简慢得很。又蒙你的情,送来这些东西,我……”

  梅芬笑道:“本来这件事,俗不可耐。但是我家婶说,在这里叨扰了人家,就这样置之不理,未免说不过去。所以一定要我把这东西送来。你看,我都不好意思说呢。你们可不要再说什么谢谢的话,说起来了,未免难为情。”

  她一面说,一面向前走,已是穿过了那野竹林子,走上小路了。

  在路上停着的两辆车子,车夫都拉着迎上前来。梅芬摇头道:“我们暂时不坐,你拉着在后面跟我们走罢。我们上次来,没有看什么景致。”

  水村道:“既是二位要走,我可以送一程子。”

  梅芬道:“不必吧,于先生有工夫吗?”

  水村笑道:“我们是有闲阶级,无所谓有工夫没工夫。”

  梅芬道:“你贵友都说你是一个大画家,怎么不定出笔单来哩?”

  水村道:“哦!李女士是个内行。”

  梅芬道:“我并不内行,因为先父也是个画画的,所以我知道笔单两个字。他先是不走红,等到他死了,有人说他的画不错,就卖起钱来了。但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什么藏画,画都在做古董字画的人手里,先父的画名,尽管一天高似一天,家里一个钱也挣不到,真让人不平。我见着画家,我心里就非常的同情,希望他成名发财。刚才于先生说是有闲阶级,这倒是对的。从前我父亲在日,也是闲的了不得。不过这种闲和有钱的人清闲不同,乃是找不到事做,并不是不用作事。不过艺术家都是有点脾气的,越穷越不肯将就。但是现在的社会,不将就人,艺术好也没有人捧,没有人捧,就出不了名,不出名,自然是穷一辈子了。我有一个朋友,艺术很好,只是有一样短处,就没有人捧,到如今还远不如我们呢!”

  水村道:“你那朋友,也是画画的吗?”

  桂芳对梅芬一望,梅芬一笑。回头一看,大家已转了一个山弯子,夕照寺隔到山那边去了,她笑道:“于先生,你不必送了吧?”

  水村道:“二位要坐车,请便罢。”

  梅芬道:“不,谈得很痛快,路也很平,走也好。”

  水村笑道:“李女士,你一见我,就知道我是画画的吗?”

  梅芬笑道:“当然!我看见你藤篮里,有画笔,有颜料盒,还有图画纸。平常出门的人,似乎不必带着这些东西。”

  水村道:“提起了藤篮,我记起了一件事,我在篮子里捡到一条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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