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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从容艰一死丝柳情长(3)


  约莫去了一个钟头,他在房门外就张了大嘴,两眼角笑着鱼尾纹出来,然后手上高高举着他那帽子,大开着步子走了进来,轻轻地向伯坚笑道:“都预备好了。你那位亲戚也同你一路出去,她要到哪里去都可以听她的便。”

  说着拉了伯坚一只手就向屋子外面走,又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无论怎么样,我总让你称心满意。”

  说完了,他依然是张大了嘴,做出那种假笑的样子来。伯坚虽十二分讨厌他,究不便给他不好的颜色看,又不愿和他说些什么,只是向他微笑而已。走过了两进屋子,一间堂屋里有两个全武装的X兵在那里站着等候。龟谷操着XX话和两人说了一阵,他两人会意,向龟谷点着头,眼光却向伯坚看来。伯坚心里可就想着:“你不必望我,我是一个反X派的激烈分子,性命都交给你们了,假使你们要我死,我就干脆死!你对于我也就没有什么法子吧?”

  心里如此想着,也就向两个X兵瞪了一眼。龟谷向两个X兵丢了个眼色,便操了中国话向他们道:“保护着这位曾先生回去一次,不认得路跟着他走就是了。”

  说着走过来拉了伯坚的手道:“你就带着他们走罢。”

  那两个X兵已是把枪扛在肩上,有个要走的样子,伯坚心里倒跳了几跳:“莫非他们是骗我的?乃是押我出去枪毙?”

  犹豫了两秒,接着第二个感想又告诉了他:“现在我们的生命都握在他们手心里,他要枪毙谁,拖出去枪毙就得了,谁人又能抵抗?现在龟谷这样小小心心伺候,分明不是恶意,又何必多什么心?”

  如此想着,便不再考虑,提脚在前面走,两个X兵扛了枪紧紧地在后押着。伯坚耳里听到脚后的皮鞋响,但是并不回头,挺了胸脯子在前走着。还不曾走出大门,旁边侧进屋里又是两个X兵押了一个女子走出来。她穿的一件白衣服,打了许多皱纹,如碎玻璃纸一般,枯燥的头发蓬了满头,而且披到额头上来。她脸子虽然焦黄的,可是她那晶晶的眼珠一望而知是淑芬了。她不等伯坚说话,站住了脚望着他,两行眼泪由脸上直流下来。伯坚看到她头抬不起来,脸上又是那样凄惨的样子,心里头也是十分难受,情不自禁地抢上前两步,迎着到她面前去问道:“你怎么样了?”

  她的眼泪被这话一引,心里更是凄楚,索性鼻子耸了几耸,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。伯坚看那样子,她准是受了什么委屈,呆着站定了,倒只管望了她那样子出神,百忙中可不知道用一句什么话去安慰她好。那X兵可不容他两人只管在这里出神,有个略会说中国话的,将脚在地下连连顿着道:“走!快快走!”

  伯坚倒是经惯了恐吓的,无所谓,可是看看淑芬身后两个X兵形态格外的凶狠,稍一犹豫他们就会动手的,只得低了头先在前面走。淑芬也带两个兵在后面跟着。

  伯坚是由此走回家去,淑芬可没有目的,而且事先并没有人知会她,将她带出来是什么意思。她自然把伯坚当了目标,跟了他走。伯坚经过劫火中的城市,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。虽然走到街上看到不少烧毁炸碎的房子,司空见惯,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感触。直等走到自己家那条小巷子里去,原来的巷口倒还是那个样子,只是进了巷口之后,两边房屋都倒坍得成了瓦砾场,空荡荡的,一点原来的情形都没有。只是地上铺的那层石板路,不到一丈宽,还有点遗痕。

  伯坚老远地就向原来的家门去打量,只见一片瓦砾场,斜撑着一间揭去瓦片的屋子,那好象是自己家。掉转头别处看看,有两处房屋比较好一些的,并不是房屋正面,也很不容易分出各家的界限来。于是有个X兵在身上掏出日记本子,用铅笔在上面写着一行字,交给伯坚,看时乃是:“到了你家里吗?”

  伯坚用手指着那片瓦砾场,又点点头,那意思就是说:“家是到了,都毁在你们手里了。”

  淑芬到了此时,心里才有些明白,于是大着胆子走近一步来。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这地方……”

  伯坚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就是我的家了。多谢他们的好意,让我回来看看。这倒让我更伤心,产业没有了,人也不见了。”

  口里如此说着,眼睛望了那片瓦砾场只管发楞,脸上惨然,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眶子里抢着流了出来。淑芬料着他心里难过已极,便道:“你尽在这里呆望也是不行,应当在附近打听伯母避难到哪里去了?我们很不容易出来的,既是出来了,就应该趁了机会去找一找。”

  伯坚皱着眉又长叹了一口气,淑芬用手一指道:“你看那里有个人。”

  伯坚顺着她的手看去,有丛小竹子,焦了半边,还有半边是青郁的,那正是自己书房后面一个小院子。那竹子边下,还有半堵三尺来高墙,果然有个穿蓝布衣服的人在那里躲躲闪闪的,想要走又不敢走的样子。伯坚仔细看时,那正是自己老家人李发,便招手叫了一声。李发早就看到伯坚来了,因为看到这里有四个X兵,就不敢上前来。现在伯坚叫他,料着是不妨事,就大了胆子走将过来。他不看伯坚,两个眼睛只望在四个日本兵脸上和手上,那两只脚摸摸索索地探着在石板上向前走。走到伯坚身边,又看看淑芬,然后才轻轻地向他叫了一声:“大先生。”

  他说这句话时,嗓子都哽了,两眼珠呆着也几乎是要哭。伯坚咳嗽了两声,然后问道:“家里人都好吗?”

  李发道:“都好,就是二老板……”

  说着望了X兵。伯坚道:“他们不懂中国话,只能说一两句。你只管大胆说话,他们不会疑心,你若是这样半吞半吐的话,倒反是让他们注意。”

  李发道:“二老板铺子抢了,他门口贴有抵制X货的标语,现时押起来了。”

  他如此说着,虽是听了伯坚的话把胆子壮起来,可是那眼光还偷偷地看了X兵几次。伯坚道:“现时我家人住在哪里?”

  李发道:“住在第一难民收容所里了。倒是不远,你能去看看老太太吗?”

  伯坚也不敢作主,就向X兵要了日记本子和铅笔,写了几行字道:“我母现在收容所,离此不远,可否容我前去探望?”

  X兵将日记本看了,彼此叽咕了几句,向伯坚点着头,而且脸色也并不难看。伯坚向淑芬道:“他们想利用我,对我们正二十四分的客气,我们就趁此机会走吧。”

  于是和X兵点点头,叫李发在前面引路。

  这个难民收容所设在巷口外妙德观里,这里原是二三十个老道修练的所在,里面树木参天,房子很多,以前是清静极了。现在大门口贴了两张白字条,标出名义来;那门外两边红墙上,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;大门上高叉着红十字和XX旗,旗下两个穿黄色制服的中国人,腰里不束皮带,衣服是摆荡着不贴身,胸襟上挂了块白布,中间画个红圈圈,大概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。这庙门口有了这种点缀,便立刻觉得换了个环境,令人一见就要讨厌。尤且那两个穿黄制服的人,竟是老早地立正举起手来伯坚看到,恨不得抢上去打他两个耳光。只因李发在前面引路走得很快,在门口也来不及细看就走进去了。

  这第一道殿宇外,正有两棵高大槐树散着浓厚的绿荫,在绿荫地上到处铺上草席,三三五五的难民,不分男女都在草席上坐着。有些人面前也摆了两件箱柜或者衣包,有些人面前却只是竹箱竹篮子,里面乱堆放着零用东西。只看这情形,就可以知道这些人都是破了家的。伯坚还没有看到家里人,料得不会好的,心里不免就是一阵凄楚。转过了这样难民满地三个殿宇,李发抢上前两步,转向一个小院里去,大喊着道:“老太太,好了!我们大先生回来了!”

  伯坚向那小院子走来看时,是两间靠墙的房,没有窗子,也没有门,就是半堵土壁,四根小柱子顶住了半边房顶,倒好像是半截走廊子。地上潮湿的青苔把土墙都搽满了,人还不曾上前,那股霉气早是扑到鼻子里面来。一个瘦削着两腮的老太太,两个眼眶陷下去很深,正靠住了那半截土壁向外望着呢。那正是伯坚的母亲,两个月不见,瘦得成了蜡人了。伯坚还没有说话,曾太太早是颤巍巍地叫了一声:“我的孩子!”

  伯坚也顾不得身后还有其他的什么人,抢进了土壁来站到母亲面前,向他脸上偏了头看了两遍道:“妈,你怎么老了许多了?”

  曾太太点了点头,眼泪含在眼睛角里,只是不曾滚了出来,倒勉强笑道:“你回来了,那就很好!哟,这个大姑娘是谁?”

  淑珍倒是相熟的。原来他母子说话的时候,淑珍看到淑芬站在院子门下发呆,这就连忙赶了上前抓住她的手问道:“真料不到姐姐也出来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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