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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荡产倾家劫余纳重赋 轰雷掣电夜半迫孤城(10)


  只吃了一个八成饱,夏师长已经站起身来,大家虽不同一张桌子,远远见他站起也都站起来了。伯坚这时候心里什么名利都不想,倘若给他换上一套干衣,再给他一个高枕头、一床被褥让他去睡觉,就是明天要处分他的死刑,他都愿意。考量一下何去何从,万不得已,就是让他在这饭店店堂里再坐个一二小时,任什么不做,也觉比做了大官快活,然而已是不能了。

  外面归队的号吹将起来,大家纷纷地走出店去,伯坚顿了一顿,咬着牙拔了腿走出门来。一看这大街上,黑泥淘洗得更深更烂,兵士们都如醉人一般在泥里走了过去,各人的马也都由马夫上了饱食,牵来在店门口等候着了。夏师长首先上马踏进泥浆来,大家也就跟着出了这个镇市。

  军队有点变动:有一旅人抄着小路分出去,没有分出去的,有一部分继续地赶着走,一部分走一程,休息一程,也分成了两队。听说是离西平城只五十里,这是要充分地警戒,预备随时发生战事了。

  伯坚心想:“这时正成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,已是人困马乏,哪里还有一点力气。别人不知道,就以自己而论,跳下马来,有敌人追杀,那只好受死。”

  心里如此想着,只觉倦得厉害,糊里糊涂地只管跟着大众的军伍向前走。这天色忽然又变了,满天的乌云一齐拥到东北角,西南角上现出一大块蔚蓝色的天,在中间泛着一些青色和白色的云彩。

  太阳向下沉到一层如堆棉絮的云层上去,阳光射到大地上,更作金黄色,而同时映着东北角的天气也就格外沉郁了。这种的景致,看去固然是很好,但是在伯坚心里却有这样一个感想:“明天还看得到看不到这太阳呢?这太阳的颜色多么渗淡可怕呀。”

  在这样凄凉惶恐的情景里,不多一会天色便黑了,越走越黑,最后仅仅只可以看到身前一点树丛土堆的黑影,以外便毫无所见。在刚黑的时候,官佐以至兵士们,大家都在帽子上加了一个白布罩,队伍里面也挑出许多小白旗。

  伯坚原先不知是何用意,现在于黑洞洞的空中隐约可以看到白点,知道自己队伍在前面,或左、或右,这才明白了,原是自己人的标帜。不过这晚上走这生疏的道路,愈现着困难了,白点儿摇摇动动走得极慢,黑暗中也不知道走有多少路,也不知经过有多少时候。

  在一片犬吠声中,走到了一个大村庄上,夏云峰下令露营。大家如得着了皇恩大赦一般,下马的下马,架枪的架枪,都在黑暗中摸索地方去休息。所有队伍依然不准亮火,只有夏云峰身边护兵带了几个手电灯,四周一照,大树林下有一所破小庙,夏云峰带着随从一路进破庙去。

  进了庙才点上两个灯笼,一照,庙里只正中一个破神龛,此外并无所有。他坐在石香炉上,大家却在石阶上坐着。这时他手下的孔旅长进来报告,这里到西平城下,只有七里了,先开的一团也在前村露营,早将这里平安占据。

  夏云峰在身上掏出一卷地图,放在土堆的佛案上,护兵伸着灯笼过来,他看了一阵便问孔旅长道:“一路得的报告,城里敌人有没有动作?”

  孔旅长道:“据侦探刚刚报告,东门外驻有敌人一团,他们有相当的戒备,我们地理不熟,就是这一点可注意,得先把他扑灭。”

  正说着护兵引了一个满身泥浆的兵士进来,他立正一举手道:“报告,我第二旅先头部队已平安占据西门外十里平头村!”

  夏云峰听说,又在身上掏出了地图在灯笼下照了一照,笑对孔旅长道:“现在是时候了,派第七团去冲散东门外那一团敌人,第八团攻城。现在天上阴云满布,一会还有雨来,趁着风暴攻了上去,准可以成功。敌人作梦不料到我们会抄到西平来,若是有风暴,他们也决不会像在前线那样警戒的,我们正可以得手。”

  孔旅长举着手退出去了。果然合了夏云峰的话,立刻希沙希沙落下一阵大雨,这庙前后本有一片树林,雨点打在上面,加之大风将枝叶卷着一吹,那声音犹如江海里面波涛汹涌。天上的电光一下闪过来,一下闪过去,雷声哗啦哗啦直在前后震动。

  当那一片紫色电光向眼前一闪的时候,可以看到屋檐下的檐溜如牵绳子一般成排地向下落,这雨自然是大极了。同时这电光照着破庙墙上左右许多窟窿,上面一个半歪的神龛坐着一个断手脚的蓝脸神像,神龛下的蛛丝网抖颤不已。

  在这种风雨雷电之下,真有些毛骨悚然。但是夏云峰坐在石香炉上吸着烟,只是静静地出神,好像听什么。也不过半小时之久,突然一阵机关枪声和排枪声,夹在雨声里出现,夏云峰跳了起来,就向庙外走。所有随从他的人见他向外走,自然也跟了出去。夏云峰回头喝了一声:“熄灯!”

  已是跑入了雨林子里站在一个土堆上去瞭望,这里灯笼一灭,大家全跑出庙来。朝前面远望正是平原,火光就地成团地开着火,向黑暗的空中飞了去,有的射出极长的流星,射到半天,忽然散成许多火光,向下再落。在这洞黑的夜色里,若不知道这是战场,那就极是好看。

  这些火光一个一个继续着向上冒,只有当是天空里许多星爆炸了还可相拟得像一点。若向地上看,便是许多火团连成了一道光带,这光带在大雨里头罩着一层濛濛的水雾,真是奇观。那种靠地的火光,正是枪口里打出去的子弹。那战事的紧迫自是可想而知。

  同时这种枪炮声也就夹着雷声、雨声乱轰,比茶香镇所听的战声却又不同,这就只有奇诡,可不见得上次那样的恐怖。只是人站立在雨里头,被冷水淋得无处不到,又洗了个冷水澡,重复难过起来。

  这时虽然还是夏天,大雨只管淋着,没有一个擦干的机会,冷气就不住地向身体里面打了进去。也不知是何原故,两只腿仿佛有些抖颤,接着这抖颤由下向上直逼到嘴唇上来,连自己的牙齿也一齐抖颤着。

  正自这样苦恼,不知如何是好,突然之间觉得面前一种异常的震动,一个很大的响声打得地上的泥点溅人一身,伯坚站在这雨中间,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,好在这种时间是非常地短促,一下就过去了。

  待伯坚清醒过来睁眼一看,见在场的人除了自己都是由泥浆里站将起来,这才醒悟了刚才是身边落了一个炮弹,他们都卧倒的,自己不知道,几乎成了肉酱了。这一知道,虽然已是事后,也让自己身上出了一阵痛快的热汗。

  夏云峰站在雨中,先骂了一声“妈的!”接着道:“这样的混蛋也出来打仗!敌人快冲到身边了还朝着这样远的地方开炮。哈哈,行了,你们来看,这一支火光冲上来,岂不是我们二旅已冲到了西门放火了?我们上!”说着话,卫队长在黑雨里奉着命令督率了有百名卫队前进,大家都不骑马了,紧随在卫队之后,拖泥带水地向前走。

  伯坚虽然在雨里走了一天,可是都骑在马上并不知道泥地里是什么情形。现在到泥地里一走,快了怕滑,缓了又拔不动脚,实在难受。天上的雷声仍然跟着电光一声一响,直在人头上来去,那前面的火光,这时也更为光耀,一片都是卜卜刷刷的枪声,差不多到短兵相接着的时候,用不着各种大小炮了。

  夏云峰一声不响,依然一步一步在黑暗里向前走着,他手下的卫兵已是派出去好几批通知孔旅长,师长已经亲自前来督战。大家也不过走了二里路,大路边有几户人家,有两处大门大开,门里亮着灯火,却是一点人声没有,大概屋主人逃难走了。

  门既是开的,夏云峰站在门外,让几个兵士先进去搜索了一遍,里面果然无人,大家就向屋里一拥。伯坚看这人家,一切都如平常,只是没有主人,堂屋里一个小摇篮,里面有一个小孩睡得正甜。这逃难的真是去得慌迫,连小孩都不曾带去。

  夏云峰见正中桌上有盏煤油灯,展开地图便伏在桌上看,他将一个食指在地图上乱画了一阵。随从都在堂屋子里站着,他突然向上一站,在衣袋里掏出一叠纸条和铅笔,用铅笔连书带草地写了几行字,写完了对一个卫队排长一望道:“带四个弟兄,把这道命令传给孔旅长。”

  排长行个军礼,接着命令去了。伯坚看那神气也知道这命令的重要,这战事一定是更为激烈的。这道命令传出去以后,夏云峰似乎也感到一种不安宁,在堂屋里踱来踱去。恰好摇篮里那个小婴孩让天上一个大雷炸醒了,哇的一声哭起来,夏云峰不耐听,便走出屋来。他一走大家自然也跟着走,伯坚虽想到那个小孩可怜,也不敢过去看看。

  走出屋来,远些地方又是轰然枪炮声同起,和这近处的枪声互相呼应,在那黑雨中,只见一片火光由下向上,大半边天都是红的,仿佛是城上的守军也和攻城的军队开上了火了。伯坚这时已不知道害怕,倒想看一看前面阵线究竟是怎么个样子?突然间前方一阵呐喊的人声:“杀呀杀呀!”

  近处那紧密激烈的枪声也随着杀声不松,在这种凶恶凄惨的声音里,四面八方都是那急促的号声,催着军队冲锋。这种喊声、号声也不过闹到半小时,突然一齐停止,这显然是表示着这一战已是告了结束了,至于是胜是败却还不得而知。

  夏云峰本人已紧张起来,爬上人家的一堵矮墙向前面望着呆立不动。不过未久的时候,早有一个骑兵飞跑过来一跳下马,听说师长站在墙上,就大声报告:“已占领东门外敌人阵地,敌人全部溃退,我军正在追击!”

  夏云峰听了这个报告,由墙上向地下一跳,笑起来道:“好了,西平拿到手了,明天我们在西平城里吃早饭吧。”

  正这样说着,第二报告又到,都是获胜的消息,夏云峰如释重负一般,带着笑容又回了那敞开大门的民家。接连着下了好几道命令,这命令下去不久,那围攻西平的枪炮又如潮涌放起,要知同盟军能攻下西平也无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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