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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荡产倾家劫余纳重赋 轰雷掣电夜半迫孤城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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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结舌了一阵,面红耳赤,始终没有说出来,手上带了帽子,抓了几下耳朵。还是胡揖唐道:“大军来了,地方上当然是尽力去尽地主之谊的。不过……” 夏云峰道:“三位不必推诿,茶香镇是很殷实的商埠,谁都知道。联合军虽抢了两个钟头,抢得了什么去?若不是有这件事,我一定要这镇上筹五十万。现在说不得了,我少要一大半,你们给我筹二十万吧。你们只当我们来迟了一步,让联合军多抢了一些去,就不至于舍不得了。” 胡揖唐真不料夏师长还会开这样大的口,本来站着,心里一软坐将下去。但是温寄生、陈守章都有话想说,同站起来,胡揖唐又跟了站着。 伯坚一看他们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委实可怜,便道:“师长,我是为了教会学校来镇上的一个人,在客观的地位一看,这镇上确是损失不小。贵军到了这里,地方上自然要办给养,不过究竟地方上还有多大的经济力量,现在不能知道。 “可不可以让他们地方上人先开一个会,然后照力量自己去酌定数目?若是没有多大损失,师长说的这个数目,当然可以筹得出来。他们现在先说定了数目,将来办不到,徒然失信。” 神甫摸着胡子,连点了几点头。夏师长见伯坚慷慨而谈,疑心他在教会里很有地位,而且话也有理,便道:“这话也可行,不过敝军取攻势,不是取守势,休息一两天就要开走的。地方上既肯帮助我们,就望越快越好。” 神甫就望着胡揖唐三人道:“三位看看这时间上要怎样的决定呢?” 胡揖唐道:“好在我已发出通知去请各行商量,今天晚上开善后会,我们就一块儿讨论,得了结果,晚上就回信。” 夏师长道:“也无须再回什么信,我所说的数目已是最低的限度了。你们今天开会也不过商议这数目怎样去分摊,难道还等今晚开了会再来还我的价钱不成?设若开会的时候大家要说抢光了、烧光了,那就不用拿钱出来了!” 他说着这话,脸上慢慢地变了色,挺着胸脯子,两手扶了膝盖,将那目光对三个商董如闪电般地看了一遍。三个商董要答应吧,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任;不答应吧,又觉得夏师长凶焰逼人。 还是神甫出来转圜道:“依我看来,夏师长不能不通融一点,总要等他们先有个商量。要不然他三人答应了,那些商家以为他三人负责,倒推个干净。” 夏师长默然了一会,便道:“就让他们今天晚上先开一个会,好在我是拿定了主意的,其余的话诸位不必谈,先把这件事解决了再说。”说着他也不管客人走不走,已经站了起来,做成一个要送客的样子。 大家一看客气不得了,只好告辞。胡、温、陈三人如逃出牢狱一般,抢先便走,神甫在后和夏云峰握手的时候,他却对神甫笑着说:“兄弟为了自己弟兄们的原故,不得不和他们正颜厉色地交涉,明天兄弟一定亲自去奉看神甫。” 伯坚在一边听到,心想:“究竟是个银样鑞枪头。其实一个传教的外国人,就是对他稍微失点礼貌,也不必去登门道歉。可见商会里人要神甫出头,正也不为无故呀。”如此想着,低了头一路走回天主堂。 当天晚上,商会里开着善后会,伯坚也随着神甫到了。这时已经离着镇上的浩劫有十余小时,大家的心事安定一点,因之到会的各行商董却是不少。大家正待宣布开会,有人由外面进来,脸变成白纸一般,说是:“外面有好些大兵,看到人来,只许进,不许出,这是什么意思?” 在会场上的人听了这个消息,都是三魂去二,七魄留一,大家望了作声不得。有几个机灵些的,悄悄地就偷着向后门走出去。不料大兵不会蠢似商人,后门口也是整大群的把守了。 这里人还没有到门边,门外的兵已经两手握了枪,向着门里,枪上都上了刺刀,雪片儿似的尖锋,要对人做那就刺之势,喝着道:“你们打算向哪里溜?” 几个在前面走的人来不及转身,倒着身躯向后退,一踹踹着后面人的脚,后面人抽腿一跑,跌个仰面朝天,门口那些大兵一阵哄堂大笑。 这样一来,会场里人都知道逃走是没有希望的了,交头结耳议论起来。就在这时,一个武装挂指挥刀的军官,后面随着两个挂手枪的卫兵,昂着头,手提了指挥刀的柄,直挺着大腿,一步一步走进会场来。 会场两边排着长椅,中间闪出一条人行路,当军官由这里经过的时候,椅子上靠着人行路的,都缩着脖子把身子偏了向里歪,生怕让那军官的衣襟角带着了。 他昂然直入,一直走到演说台边,头一昂道:“我叫卫尚志,是夏师长的参谋夏师长因为这些弟兄们现在到贵会来请愿,请贵会帮点忙,这也是不得已的举动,但是总怕他们性急不会客气,所以派兄弟来和贵会接洽。会长在哪里?请出来和兄弟谈话。” 胡揖唐在人丛坐着低了头不愿作声,卫尚志将他手上的指挥刀,提上提下连连在地板上墩了几下,咚咚直响,脸左右向,口里连问道:“会长在哪里?会长在哪里?若是会长不肯见面,就请大家公推两位代表出来,要不然门外的兄弟们,万一不客气起来,那时兄弟不负什么责任。” 坐在胡揖唐左右的人再也隐忍不住,叫起来说:“胡会长在这里!”说着四只手扶着他的手膀向上一举。 胡揖唐没法,只得站起来拱了拱手道:“兄弟在这里,有什么话请卫参谋发表。商会的董事,都在这里,大家好商量。” 卫尚志道:“好商量坏商量,都是你们的事。兄弟奉了命令来这里,只知道问茶香镇要二十万军饷,其余我不管。说毕,斜着一只脚来站着,表示他充分地逍遥自在,只等钱来。 胡揖唐站在他原来的座位边,用手摸了一摸短胡子尖角,主意也就来了。胡揖唐当时走上演说台目光向大家一扫,再看到卫尚志身上,才对大家道:“刚才这位卫参谋说的话,我想大家已经是听到了,现在人家静等着我们的回信,非二十万不可。大家都得想想,这个钱若是不拿出来,说不定是哪人吃亏的。”他说时,脸色极力地板着,提高着嗓子喊了出来。 他在那里急,在座的这些会员正处在反面,谁也都不哼一个蚊子大的声音,都望着胡揖唐那紧绷了的面孔。胡揖唐道:“诸位怎么样?若是再不作声,我就不负责任了。” 卫尚志斜站在讲台的一边,原是默然无语的。这时将头一偏,向着胡揖唐道:“那不行!你不负责任,就请你去见我们师长。你是会长,我只知道找你,你看哪个能出钱你就和哪个要。若是他不出,我有弟兄们可以帮你的忙。你问问他们,是愿意我同盟军这样客客气气呢,还是愿意联合军那样鸡犬不留呢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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