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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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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如本来觉得一回家,就如坐针毡一般,能在公园里多坐一会儿,心里比较地舒服一点,也就不走。 约莫又坐了半点钟,玉如道:“现在还不该走吗?若不走,回去他真有些不信了,哪个教家庭课的人,教到夜深回去的?” 秋鹜道:“好在你以后并不如此,你就说是东家请你看了电影,一次回去晚一点,也不要紧吧?” 玉如道:“就是那样子说,现在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。” 秋鹜道:“再耽搁十几分钟,我们在园子里转一个圈圈吧。” 于是挽了玉如一只手,在公园里同步起来。平常在公园里要兜一个圈子,觉得很长的时间,但是两个人说着话走起路来,就不觉得长,一会儿工夫,就把圈子兜完了。依着秋鹜,想要她还走一个圈子,玉如怕回去太晚,无论如何不肯,大家就散了。秋鹜坐在车上想着,今天回去,要撒个什么谎呢?不能三天的晚上,都是会朋友会晚了呀。若说看电影逛公园,娱乐的事,为什么不带着新夫人一路呢?有了,我就说是在朋友家里吃坏了东西,肚子痛,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,所以回来晚了。这样说着,她就不会怪我的了。主意这样想定了,藏着暗笑回家去。 但是到家以后,却出于意料以外,他一进院子门,就听到一种病人呻吟之声,心想,心理作用罢了,我想装病,果然就有病的现象,及至走到屋子里,才知不是幻象,落霞真的在屋子里面哼呢。赶忙走进卧室,只见落霞躺在床上,脸烧得如喝醉了酒一般,将一床白线毯子,盖在身上。床面前方几上,放着茶壶茶杯和丸药纸包,这样子,病了不是一两个钟头了。她见秋鹜走进屋子来,皱了眉望着他道:“你怎……么……这时候……才回来呢?” 她说的话,声音极细,而且吐字不相连续。 秋鹜一路上筹备撒谎的话,到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,连忙伏在床沿上,用手抚着她的额头,只觉极是烫手。顿脚道:“我下午出校的时候,忘记由家里打一个转身。” 说到这里,王妈在外面屋子答言道:“先生,你这时候才回来,太太三点钟就不舒服起,打了好几遍电话,说是你回来了。幸亏房东看着不过意,送了丸药来了,又在这儿陪了太太坐着许久,要不然,我真忙不过来。” 秋鹜听说,心里更是不安,便道:“这个样子,病势来得不轻,好像猩红热,这不是玩的,我送你上医院去吧。” 落霞摇了一摇头。秋鹜道:“为什么不去?” 落霞道:“夜深了,医院里去挂特别号,花钱多。” 秋鹜见她舍不得花钱,心里更是不安,连忙跑到胡同口上,在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,复又转身跑回来,打算叫落霞起床,一走进房,只见她已经靠着床坐起来,却用一条大手绢,将鼻子和嘴,一齐套上,秋鹜要上前扶她,她连连用手挥着,以目示意,不让他近身。秋鹜明白她的意思,因道:“不见得就是猩红热,你何必这样怕?就算是猩红热,难道一沾着,就传染过来了吗?” 落霞只管摇着手,身子向后退,那意思就是不让秋鹜挨着。秋鹜心想,你还是知其一不知其二,你就不让我挨着你的身体,这屋子里的东西,和你身上的衣物,样样可以传染的。不过这句话,只能搁在心里,若是对她说明,她更要不知如何是好了。 当时汽车已到,因道:“你走得动吗?不要我搀你上车吗?” 落霞也不说什么,好像这屋子里藏着恶魔一般,三脚两步,就踏着走出屋去。秋鹜急忙在后面跟了出来时,她在院子里,已向前面栽了一个跟头。伏在地上,爬不起来。秋鹜看了,老大不忍,便两手抄着,将她捧上车去。落霞跌了这一跤,人已经有些迷糊了。秋鹜虽然和她同车坐着,她也不大明白。 一路到了济安医院,秋鹜首先下车去挂号。这医院是德国人开的,平常的号金,已是六元,晚上加急,乃是二十元,秋鹜虽然有些力不胜任,所幸外国人倒是一分钱一分货,看病很认真。当时将落霞先送到急症病室里去诊察,诊察了三十分钟,大夫将秋鹜拉到一边,告诉他说:“这的确是猩红热,幸而来院医治得早,还不要紧,若是挨到明天,就不敢说这话了。” 秋鹜听了,心里连跳了几下,因道:“那无法了,请大夫费心点吧。” 大夫看秋鹜是个知识界的人,便对他道:“虽然如此,这种病,总是危险成分居多的,病人当然是住院,而且要住传染病室,家里人来看病人,得经我们大夫许可,防备传染。而且你府上,我劝阁下也要消毒。” 他们在室外说话,偏是落霞都听见了。她在屋子里哼着,叫秋鹜去说话。秋鹜一进来,她就让他站着,因道:“大夫的话,你得听,我原来也不知道这猩红热怎么厉害,从前我有一个街坊,只去看了一次病人,就传染着死了。你得听大夫的话,不然,我就不诊。你想,你是在学校里当先生的人,你若是把病传染到学生身上去了,那该多大的罪过?” 秋鹜原是不肯留她一人在医院里的,她最后两句话,归到了责任问题上去,只好勉强答应了。 当时到交费处,将一个礼拜的医药费先交了,办事人给了他一张收据,另外又是一张志愿书。这志愿书,是铅印的,上载立志愿书人某某,今因病人济安医院医治,人院以后,听凭医生取任何治法,如病势非人力所可挽救,发生意外,医院不负责任。立书人或代笔人签字。这本来是种刻板文章,哪个进医院来,也是这样一套。但是秋鹜看到听凭医生取任何治法,和发生意外,那两句话时,心里禁不住又跳起来,眼睛内似乎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触,要把两眶眼泪,完全挤出来而已。 自己极力地忍住,将精神定了一定,才在空处,将自己的名字填上了。最后,在代笔人签字的地方,签了一个字,这也不懂什么缘故,医院里的笔,和自己平常用的笔,大不相同,拿到手上,却会不听指挥,只管抖颤起来,用尽了气力,才写成江秋鹜三个字。将志愿书填了,这就要遵守着医院的规则,走到刚才诊治急症的病室门口,只见落霞躺在一张推床上,由那屋子里推将出来,转送到传染室屋子里去。落霞看到秋鹜站在一边,和他微微点了一点头。秋鹜道:“你安心……” 只说了这三个字,这推床已转过屋角去了。秋鹜心里这一种难过,觉得这个可怜的女子,刚刚吃几天饱饭,又害这种恶病,竟呆住了。那大夫看他是教育界的人,叫他今晚不要回去,另在一间病室里住,不算他的钱,明天检查一番,和他一路回去消毒。秋鹜也觉和大群青年接近的人,宁可稳当一点,当晚打发汽车走了,就住在医院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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