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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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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他们自己当事人,却也无所谓,落霞在一边看见,心里便添上了一个疙瘩。我们小姐真有本事,表少爷进门之后,大衣也没有脱,本来马上就要走的,不料她三言两语,就把客留下了。不但留下了,而且还把他留下了这样久。这样看起来,男子究竟是容易软化的,就看女子的手段如何罢了。表少爷虽不是什么美少年,总比我们小姐高上一两个码子,然而他一见着了她,就加倍地迷恋,可见得女子在颜色以外,另外还有一种制男子的手腕。心里这样地想着,对于婉芳的行动,也就不住地注意。日里看见了,晚上睡到床上去,就情不自禁地,把这些男女问题,慢慢想了起来。然而转身想到自己,一个当丫头的,哪里有男女问题可谈,连身家性命,完全都是缥缈的,还去想这些闲风情做什么?因此,每每想到半夜,又把想了大半夜的心事,完全推翻了。脑筋里,从来没有留过男人的影子,有之,便是最近那个帮助一回钱的少年。对于他虽没有情字可谈,然而萍水相逢,得了他慨然地帮助我,而且连姓名也不曾说,心里未免过不去,怎能一点影子没有?可是看他那情形,钱并不是交到我手里,当然是无意于我的。我虽是个苦孩子,岂能为着人家这一点小小的帮助,就记在心里?这样说来,彼此却不应有什么痕迹在脑筋里。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,钱虽少,人家的情不可忘。你看,小姐只给表少爷洗几条手绢,他就把来的原样子变过来了,那帮助更小了。她自那一天起,只管把自己的事,人家的事、不断地向下想着。为了这样想,每日清晨上街去买菜,经过那少年帮助的地方,便会突然地想起那件事,有时候发了呆,还不免站在那地方,向两边望了几望。 约莫过去了一个礼拜,又是一个大雪的清晨,落霞提了菜篮子,在雪里走着,又在发呆,猛然一抬头,那个帮助钱的少年,又夹了一个皮包,又由这胡同穿过。他头戴着一顶盆式帽子,罩到眉毛边。大衣的领子,又高高支起,将两边脸都挡住了,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路边。落霞见着人家觉得未便置之不理,连忙和他点了一个头。但是在她点头时,人家已走远了。这时忽然想起,冯家姥姥说了,怎么不问问人家的姓名,今天遇到了,就该问一声才好。于是跟着走下去,就要问他。无如这人只是一味低头地走,却不曾理会到身后有人问他。 落霞轻轻地叫了一声“先生”,那人不知道是叫他的,脚也不曾停上一停,只管向前走。落霞一声叫不应,一股子勇气,就挫下一半去了。在他身后,伸手招了一招,一句先生,好久不曾出口。那人到了胡同尽头,身子一转,落霞怕他要回转身来,这第二句先生,待要喊出,又忍回去了。只在她这样不住地犹豫,那人已经走远了。 这转弯的所在,是个冷胡同,这样大早上,还不曾有人走过,那人由胡同里过去,犹如在白玉板上,留下一道痕迹。落霞追上来,见那皮鞋脚印,深深地印在雪里,试着将自己的脚,补着那脚印,一个一个地踏着,不知不觉地,一步一个脚印踏了去。心里想着,我这样地踏他的脚印,不知道他也有什么感觉没有?但是,我这个思想太怪了,人在他身后叫着先生,他都不知道,留下来的脚印,尽管让人踏,那有什么关系。我正要追人家,怎么想这样不相干的事情?猛然一抬头,这一条短短的冷胡同,已经走完,现在到了大胡同里来了。 这条胡同,是由西往东的要道,来往的人不少,雪地里脚印车辙,很是杂乱,哪里追踪去?附近原有转弯的胡同,那人已转到哪里去,也不可知了。胡同转角处,有一支电线杆子,落霞将身靠了电线杆子,看到脚下堆了一堆雪,将穿的一双破皮鞋,踢着雪团,向胡同中间乱飞。心里想着事,脚不住地将雪向路中间踢。 忽然之间,也有一块雪,冰冷地直扑到脸上来。抬头一看时,只见两个上十岁的孩子,一个人拿了一块雪向自己打来。落霞停了脚,笑道:“小兄弟,你为什么拿雪打我?” 那两个孩子,各人身上,背着一个书包,分明是两个小学生。有一个小些的道:“你用雪踢我们,你倒反问我们啦。” 落霞忽然省悟过来,低头一看,见自己皮鞋口里还积了许多雪没化,便走上前,给那个孩子身上,拍了一拍雪。笑道:“小兄弟,真对不住你,我是踢着雪好玩,可就没有看到你两个人。你两个人在哪个学校读书?” 大孩子道:“我在求仁中学附小读书。你是上菜市去,你走我们学校过去,也不绕道,我们一块儿走,好不好?” 落霞刚才把这两个孩子得罪了,也极愿敷衍敷衍他们,于是将菜篮挽在手臂上,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,自向前走。转过两个胡同,便是求仁中学的大门口。落霞老远地看见,停了脚,不禁失声“呵呀”了一声。这一声呵呀,却大有缘故,正是: 失色易传心上事,惊呼莫是意中人? §第三回 忍泪受淫威鸡群独活 叩阍施急智虎口亲援 却说落霞走到求仁中学的门口,远远地就呵呀了一声。原来这一来,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,那个帮助自己的少年,正和一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口说话。落霞也不知道这呵呀两个字,为何而出。只是见了他以为出于意料以外,很是惊讶地,所以就自然地失声了。两个小学生见她突然失惊,以为她有了什么意外,连问是怎么了。落霞在身上摸了一摸,笑道:“我以为钱丢了,可是还在这里呢。” 那两个孩子听说没有丢东西,放了手正要走,落霞却拉住一个,弯着腰,将嘴向前一努,然后低了声音问道:“那个穿西服、戴灰呢帽子的,也是你们的老师吗?” 小学生望了一望道:“是的,他是江老师。” 落霞道:“他叫什么名字,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?” 小学生道:“你怎么不知道,他就是江秋鹜,学校里谁不认识他?” 落霞道:“我又不是你们学校里的学生……” 那小学生因同伴已经走了,不等她说完,早已追了过去。那个江秋鹜也就转身进学堂里面去了。 落霞一听江秋鹜这个名字,却猜不透字是怎样写。江姜两个字,北京人念成一个音的,不知道是哪个字。秋字或者是春秋的秋,这个鹜字就不知道了。当年婉芳小姐读书,跟在旁边,也认识了几个字,这个名字,纳闷在心里,实在写不出,站着出了一会儿神,有一阵雪花扑在脸上,让冰醒了。手一垂,自己手臂上挽着的那个菜篮落下来了。心里又呵呀了一声,自己是上菜市买菜的,怎么倒在这里出了神呢?转着身,一点也不敢停留,就直向菜市而来。今天这一趟菜市,比上次大雪那一趟菜市,耽搁的工夫更多,这次回去,一定是要挨上一顿臭骂的。但是已经晚了,只有赶快地回去。 但是到了家里,她却出于意料以外,提了菜篮,由堂屋门口过去,赵太太口里叼了一支烟卷,又在隔着玻璃窗赏雪,笑嘻嘻地看着人。赵太太有时得意起来,也常常忘了责罚人的,今天总算逃过这一难关了。落霞自己怪着自己大意外,又觉得今日这事,可以庆幸,将菜篮送到厨房里去以后,便决定了主意,重到堂屋里去,也可以让赵太太更喜欢一点。于是提了一把开水壶搭讪着走进堂屋,看太太说些什么。 赵太太见她进了堂屋,还是在那里看雪,直等她走到身边,望准了她的左边脸,啪的一声,右手便是一个大耳光子扑了过来。落霞不曾提防,猛然向右边一歪。赵太太趁着她这一歪,一伸左手,向她右脸又是很猛地一下,落霞抵制不住,复又向左边一歪,这一下子,脚步已乱了,打得人跟着脚向前一栽。所幸前面就是板壁,连忙用手撑住,算是不曾栽倒,然而手上提的那把开水壶,经这样一撞,便撞在壁上,扑通一声,开水打泼了,水泼在地上,便溅了一脚。虽然有破棉裤和袜子挡住了,然而这是开水,直透入里面去,痛得只将脚乱跳。 赵太太伸了手出来,本想将耳刮子继续地向下打。一看地上泼的水,还是热气腾腾,直向上涌,这分明是开水泼到身上,大概不大好受,有了这种、责罚,这一下打就可以免了。便站着骂道:“混账东西,你越过越不像话,你去买一顿菜,倒会买上这样一早,你泼了这一地的水,该死的东西,你还不给我赶快扫了起来?你再不扫,我又是大耳刮子打你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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