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张恨水 > 开门雪尚飘 | 上页 下页


  他想着没有了什么主意,把身上一盒顶坏牌子的纸烟取了出来,燃了一支吸着,在屋子里来回的走动。把那支纸烟吸完了,在屋子里也就绕了几十个圈子,这个动作,居然给予了他一条明路,那就是来自官方的办法,一个字的妙诀:拖!反正今天晚上,不需要解决这个问题,明天一大早上班,至早,提出交涉,是明天上午的事,明天上午再说吧。这一件皮大衣的事,决计也不致于闹到离婚。对!就是这样办,就是这样办。

  胡先生有了这样一条无可奈何的妙计,倒不着急了,益发的坐了下来,将那一折八扣的书,摊在电灯下来看。胡太太在他看书的时候,到外面屋子里来了两回,不是倒茶,就是取纸烟,并没有说什么。胡先生足足看了两小时的书,太太也就安歇了。他不敢惊动夫人,悄悄的进房解衣,睡在太太脚下。到了次日早起,太太果然没醒。他依计行事,匆匆漱洗完毕,就会上班。他心里很高兴,以为这个拖字的妙计,已经宣告成功了。到了中午十二点钟回家吃午饭的时候,他才知道此计并没有成功,那屋门已经倒锁着,伸头在窗户眼里向内张望一下,只见屋子里静悄悄的,什么新布置也没有,那暖屋的煤球炉子,也烟火无光。看这情形,太太至少是出门两小时以上了。

  他在院子里转了两三个圈子,很是感到无聊,正好房东老太太,由里院出来,这就迎着她问道:“老太太,我太太出去,她留下钥匙来了吗?”

  她望了胡先生一眼,笑道:“她出去,我倒是看见的,她没留下钥匙。看那样子,有什么应酬去了吧?”

  胡谨之不但问不着什么消息,而看房东老太太脸色,还有一些鄙笑的意味在内呢?这也就不必多问了。好在发了薪水以后,就给太太买那件衣料以外,其余的钱,都在身上,还没有向太太交柜,家里没得吃喝,倒是可以去吃小馆子。并没有作个打开房门的计划,竟自走出门去,到了晚上回家,那房门还是锁着的,看那样子,太太并没有回家。心想照着昨天的办法,在小馆子里吃顿晚饭,再去看场电影才回来,太太一定是回来了的。但自发薪以后已是连在外面吃了两顿了,未免过于浪费,在院子里站着踌躇了一会,天色漆黑,屋檐外星点小小的,不停的闪烁,好像星也冻得在发抖,寒风由屋檐下吹来,向颈脖子里钻,其冷刺骨。他心里想着,太太未免太不成体统了。无论这个家庭怎样简单,总是她的家,何以这样的不放在心上?这样的太太,除了花钱,她能在家庭或社会上做些什么?不要家就大家不要家,客气什么?如此一想,他一股子横劲上来了。斜对门就是一家修理自行车车行,他去借了一把老虎钳子,一柄锤子,将门搭扣扭开,锁给投了,对家庭来个斩关而入。他先扭着了电灯,把大衣脱下,把平时助理太太的工作,这时一下承担下来。

  先笼上了火,然后到厨房里去洗米切菜,足足忙碌了三小时,凭了一煤炉子火,煮了一小钵饭,又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,胡乱的吃了这顿晚饭。饭是吃了下去了,两手全弄遍了油腻,就是身上,也粘了不少的油烟。他将脸盆盛冷水在炉口上放着,索性将炉子当了脸盆架子,也就弯了腰在炉子边洗脸。洗脸后,少不得又烧点水泡茶喝,但大壶不容易烧沸,小炊且一时又找不着,只好把搪瓷茶杯放在炉子上烧着。他一切是摸不着头绪,一切也就办得很吃力。直到把杯水烧开了,泡过大半壶茶喝,他到卧室里去看看那座小马蹄闹钟,已经十一点多了。心里想,时间过去的真快。

  太太果然是没有回来,也无法打听她到哪里去了。立刻联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,就是这个向外的门搭钮,是自己给它扭坏了的。若不修理好,明天一大早出去上班,这门洞开,交给谁呢?若要修好,现在已经夜深,钉子锤子一阵乱响,第一就要受到房东老太太的干涉。第二,那门搭钮坏了,临时也找不着第二副。他这时感到和太太闹别扭,无论自己胜负,都是不舒服的事。但是要不和太太闹别扭,那就得太太要什么给什么。试问,太太要一件充紫羔的皮大衣,能随便答应吗?答应了就得掏钱,而口袋里是决掏不出这笔款子的。他正自坐着端了杯茶喝,心里慢慢的沉思。他也不明白有了什么刺激,突然忿怒起来,放下茶杯,伸手将桌子重重的一拍,猛然的站起。他正了颜色道:“这家庭没有多大意思。”

  说着,还连连的摇了几下头。

  胡先生的忿怒是忿怒了,但除了自己的影子相对,并没有伴侣。没有逗引,也没有劝解。他又燃了一支纸烟,在嘴角里衔着,背了两手在身后,绕着屋子散步。不知不觉的,那煤炉子口里的火焰,缓缓向下沉缩着,已只剩一团带紫色的火光。屋子里的温度,也觉减低。立刻回到里面屋子里去看马蹄钟,已是一点钟了。这时无论什么娱乐场所,也都散场已久,太太若是寻找娱乐去了,这时也就该早回来了。这不能对太太再有什么期待,只有掩门睡觉。次日早上,他还是照规定的时间起床,但照平常的秩序,又一齐乱了。往常是温水瓶里装好了热水,早上将储蓄的热水洗脸。昨晚上却把这件事忘记了。往常太太焖住一煤炉子炭球,放在屋子外面,早上起来,挑开炉盖,屋里就可以暖和烧水了,现在炉子放在屋子正中,炭球烧透了,变成一炉子赭黄色土疙瘩,这炉子是否能给这屋子一些温暖,有个很好的测验。放在窗棂边上的一只茶杯,里面还有一些剩茶,已经在杯子底上结着一层薄冰了。胡先生看看房门搭钮所在,被自己扭成了两个大窟窿,不修理好了,也决不能出门。他自己在屋子打了几个周转,然后把脚一顿,自言自语的道:“今天不上班了,反正这一碗公务员的冷饭,牺牲了毫不足惜。”

  他这样想着,把心境安定了,益发立刻兼下了主妇的职务,先把煤球炉子端到院子里生了火,然后打扫屋子,擦抹桌椅。看着马蹄钟,已是有同事上班的时间了,就借了房东的电话,向机关里通了个消息,找着一位熟同事说话请他向科长请半天假,说是昨晚受了感冒,这时正发着烧热,下午再上班。胡先生在机关,是个不贪懒的人,同事一口答应和他请假,他才放下心来,在家里做太太常做的琐事。煤炉子里火着了,他端进屋子去,预备享受片刻,这却听到院子里一阵笑声。那笑声笑得格格的,分明是有讥讽他的意味。他想着,这难道是人家笑我公务员的?他赶快的把炉子端进了屋子,将风门掩上。

  忙了两小时,早上的事情是做定了,接着就该计划中饭。但他转念一想,随便的和些面粉,煮些面疙瘩吃,这还不需要多大功夫。但是长此下去,老在家中料理琐事,这公务员就不必去做了。他沏了一壶浓茶,坐在炉子边,慢慢地斟着喝。他仿佛有件事没有办,但又想不起是什么具体的事。最后他省悟过来了,是每日早上应当看的报,今天没有看。原来是家中订有一份报的,因为节省开支,把这份报停了。每日改到机关里去看。今天不去办公,那就和消息隔绝了。他放下茶杯,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子,心里不住的在想,也不住的在后悔。

  这个日子有钱,买两张飞机票,回老家去过日子,自己略略还可以收点租谷,再在县立中小学,弄几点钟书教,岂不是羲皇上人,再不然,就买点粮食在家里存放,也好过这个冬天。而太太是不等发薪水,就开出了浪费的预算,不但手里分文无存,而且是月月闹亏空。以衣服比起来,太太比自己多得太多了。自己度冬,仅仅一件破羊皮袍子,办公还不能穿去。皮大衣是没有做过这梦想。而太太有了旧的,又要新的。实在不体念时艰。假如自己没有太太,没有孩子,那就太自由了。这时候还可能在老家,可能还上了世外桃源的外国呢。这真是青年人的错误,也不仔细考量有担负家庭生活的能力没有。就抢着结婚。

  不过话又说回来,哪个青年男子遇到漂亮的小姐,不愿和她结婚呢?自己的太太,在没有结婚以前,不,就是现在,那还是一朵美丽的玫瑰,只要她愿意结婚,谁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怨来怨去,只有怨那作弄人的造化,为什么作弄两个人会面成了朋友,成了情人,以至于成了夫妇。有了漂亮的太太,那是人生乐事,可是到了漂亮太太的供给问题上,那就是人生苦事了。平衡起来,简直还是乐不敌苦。他想到这里,在屋子里不转圈子了,将脚重重的在地上顿了一下,表示他的懊悔。口里随便说出来心里一句话:“为什么要结婚?”

  事情是那样的凑巧,就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,胡太太带着小贝贝回来了。

  她倒是脸色很正常,而且还带有一点笑容。她走进屋子来,向四周都扫射了一眼,微笑道;“没有去上班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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