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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到了丞相胡同,看见一家门外停了几部马车,大门是八字门楼,钉了铜牌,上面写了谭宅。因为他家大门口安有电灯,虽不大亮,倒也看得见这铜牌,这就是说,这里是谭议员的家了。宋一涵走到门房里,说是会谭议员的。门房问:“先生你可姓宋?”

  宋一涵答应是的。他就将宋一涵一引,先引到南客厅里来。这是三间南屋,外面两间打通,摆了一套沙发,四把檀木椅子,中间夹两个茶几,中间一张小圆桌子。这都是有钱的人家普通的摆设。里面这间,是梨木雕花的隔扇,靠里有张美人榻,上面铺着皮褥。靠墙两把小型的皮沙发,中间虽也是一架茶几,却是成为一套。一个小似一个,共有六个之多。打开是六个,收起来是一个。靠窗户摆了一张檀木写字台,有一架多宝柜,就是上面有了各项格子,摆设着各项古董,地下全铺着地毯,这就不是寻常的陈设了。门房道:“你在这儿,暂坐一会儿,我去替你通报一声。”

  宋一涵说是,门房就去了。

  只过了一会儿,里面道:“请到里面坐。”

  门房这就格外客气,走了进来,点头道:“请先生北屋里坐。”

  说毕,又把宋一涵一引。他所经过的房屋,都看了一下。两边两道回手游廊,那院子中间,有假山、有树木。游廊完了,又是北屋外的走廊,而且很深。门房掀开棉布帘子,让他进去。进来一看,是很大一间屋子,地板漆得很红。中间是六张沙发,都是皮褥子垫座。靠左边一张写字台,靠右边窗,摆了一架钢琴。再横过来,两架多宝柜,比前面一架陈设得更多。靠写字台,两架檀木书橱,装了很多书。主人谭经远已经脱了外面衣服,穿一件灰鼠皮袍子,见宋一涵进来,叫道:“请坐请坐,我们谈谈。”

  他引着在当中沙发上坐下,家里的用人就忙着供奉茶烟。

  宋一涵坐下,听着隔壁房里,一种哗啦哗啦的声音,这是在打牌。他笑道:“先生叫我来,有什么事吗?这事谈完了,我还要办自己一点儿事呢。”

  谭经远在宋一涵下手坐着,将小胡子一撅,把手摸摸,笑道:“你有什么事?顶多是《民魂报》一篇社论。那个社论不做,也没有什么了不得。他那个报,顶多销不上三百份。”

  宋一涵道:“谭先生对办报的事,也在行。”

  谭经远道:“我也办过报呀!我得问阁下,对《警世报》方面,很熟吗?”

  这宋一涵到《警世报》去,外面的朋友,还没有人知道,自己想了一想,便道:“他们编辑方面,有这么一两个人,我是很熟的。”

  谭经远道:“刚才我看见阁下,跟许多《警世报》编辑部同人在一处吃饭,那当然是熟人。我看起来,熟人还不止一个吧?”

  这时,谭家北屋子里一阵香味,只管往鼻子里钻,用心嗅上一嗅,是迦蓝佛香。原来这里多宝柜上,有一个小格,里面摆着一个金质小佛,这佛,只有酒杯样大。再在前面,有个拳头大的铜香炉。里面插了细细的两根佛香。这屋子里又没有风,所以那香也不摇动,这就一缕青烟,在面前慢慢地、微微地往上升。而且在那微微的当中,香烟就成了我们上古的篆字。再往上升,就香烟慢慢地消灭了。宋一涵道:“好,这香烧得好,谭先生好佛吧?”

  谭经远道:“我有点儿好佛。阁下闻到我的佛香香?”

  宋一涵道:“是的,谭先生好佛,好的是什么宗?”

  谭经远道:“这个今天不谈吧。我有点儿事,求你老兄一下,有一条稿子,请你送到报上去登一下,可以吗?”

  他这样一谈,宋一涵就知道他是说警世报。但今晚上刚刚上工,就带消息去登,自然不好,故意装着不知道。便道:“这事很好办。何必要我带,写个信封,向民魂报一送,明天准大字登出来。”

  谭经远连忙把头摇了几摇,笑道:“哪个谈《民魂报》!我所谈的,乃是《警世报》。”

  宋一涵道:“是的,我编辑部里有熟人。但是谁要登一条消息,颇是不易。若是对这消息里有些意见,他们是不会登的。”

  谭经远哈哈一笑,小胡子翘了几下,然后对宋一涵道:“这个我知道,凡是新国会的东西,他不登的多。这是政治上的意见,当然不敢勉强。我说的不是这个,是我们的家事。”

  宋一涵道:“府上不是很好吗?有什么事要登报呢?”

  谭经远咳嗽了一声,起身把茶几上三炮台的烟筒子拿过来,取了一根纸烟在手,把烟筒子又在原地方放好。茶几上有盒火柴,自己又拿了过来,擦着火点上了,自己把火柴盒子一扔,打得那茶几啪嗒一下响,看他那样子,真有那一点儿不自然。把烟吸了一口,就把烟喷出来,这烟吹出来一口气,真像箭一样射出。宋一涵想,这家伙似乎有一点儿气呢,也不作声。

  谭经远手指夹了烟道:“这是我家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,我现在对你说。我初到北京,有个女孩子,长得也还清秀,她叫于在云。常在我门口过,她家与我住的所在没有好多路,她家很穷。我就花了三百元,将她买下来了。后来我晓得这女孩子会唱戏,而且唱得很好,我以为她很懂戏,就让她常看戏。不料坏就坏在这看戏上,有很多年青子弟也看戏,后来有个姓李的,就和这姑娘……嗐,我不说你也明白。”

  宋一涵道:“是,后来怎么样?”

  谭经远叹了口气道:“那还用说,就是跑了。”

  宋一涵心想,这还算是新闻啦!便道:“跑了多少天呢?”

  谭经远道:“我算算看,我人多气糊涂了。”

  于是昂着头,口里也念念有词。他记起来了,便道:“四天。”

  宋一涵道:“这何必大惊小怪,就报告警察局,议员先生家里走失了一位丫鬟,请警察替你寻找。”

  谭经远又嗐了一声道:“不是丫鬟啦。”

  宋一涵这就知道跑了一位如夫人,但是这话不好说,就微笑了一笑。谭经远道:“我还许了她,我的夫人不能在外面应酬,一切应酬都归她一人包办,这是多么好,不想她跟了这个姓李的就跑了。”

  宋一涵道:“你事前对这事一点儿不知道吗?”

  谭经远把这根烟丢了,又取了一支烟在手,但还没有点着,将手指夹着那支烟,重重地拍了一下腿道:“我以前是一点儿不知道的,最近几天我知道一点儿风声,在她临走的那两天晚上,我就追问她,你对有个姓李的很好吗?她死命地抵赖。我看她那份情急,知道这事有点儿不妙,次日,我就叫她父母来问。那两口子倒很好,他们就知道果有个姓李的盯着她,倒劝了他女儿一顿。过了又一天,她起了一个大早,把东西一卷,就一溜烟地跑了。我是喜欢睡晏觉的,等我醒来,已经快一点钟了,这还不知道她跑了,叫人找了一找。到了三点钟,还没有踪影。我打开箱子,里面有四百多块钱票子,全没有了。查查她的衣服,也有一只皮箱,随她拿走。我这才明白,她跑了,她父母听说跑了,倒很是不自在。因为他女儿在我这里,他们也拿着吃着,多么自在啊!”

  宋一涵想着,这新议员跑了个如夫人,这算什么?便道:“跑了就跑了吧!大概连东西一齐算起来,也不过一千多块钱吧?这也不算什么。你先生学佛,这就四大皆空了吧。”

  谭经远道:“不,钱我自然不算什么,四大皆空了吧。可是为什么她要跑呢?我要追出这事主来,把二人向法院一关,那才算消我一口气。”

  宋一涵一看他的年纪,也有四十来岁,虽然脸上刮胡子刮得雪白,究竟是个中年以上的人,有了皱纹了。这样一个年老的人,哪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会爱他!她要投一个青春的男子,这完全是应该的。但是这话说不得的,便道:“但是送法院,法院可要传先生去。”

  谭经远道:“我用不着去,我是议员。”

  他那支烟已经点着了,坐了沙发,架着腿,将纸烟放在嘴里,将头偏着,一副不在乎的样子。宋一涵道:“但是你告她是你的第二夫人啦,自己的婚姻大事,你可以不到吗?”

  谭经远道:“哪个还告她是第二夫人、第三夫人啦?我抓到了她,就这么向法院一送。”

  这就给了宋一涵的机会,笑道:“那就算你告她是个丫鬟吧,丫鬟跟人逃走,那看你状纸,告得怎么样?也许法院判她一点儿罪,那你就犯不上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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