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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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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止波听到说两版,就觉得工作要加倍,就把两只衫袖放在桌上,朝上一缩,走了一步,面对着吴问禅道:“哎呀!这两版新闻,就是看报,也很要看一会儿,一个人看大样,恐怕会力不胜任吧!” 吴问禅道:“这也无所谓,共总要不了两个钟头。而且排字房里,总把有短栏的一版先拼,这就先看,后头来了长栏的,再看那一版。大约总在齐稿子后一个半钟头,就一齐来了,所以没有什么大事故,六点钟就付印了。今天晚上,我不走,就是看一看,我定的时间如何。” 杨止波道:“我看书,倒也不慢,只是这大样,我还没有试过。” 吴问禅道:“你看书不慢,那就更没有问题。” 他正说到此处,那个杂务引了一个短衣人进来。那短衣人手里提着一个提盒子。他把提盒子放在地上,把盖子打开,却是两碗带汤的笋丝面。 那短衣人将两碗面摆在桌上,又在提盒里拿出两双筷子,分别摆在碗附近,他就提了盒子和那杂务同走出去。吴问禅道:“吃面吃面,吃了好做事。” 杨止波和吴问禅在桌子两面坐下。杨止波提起筷子,将面拨了一下,问道:“这大概是我兄自备的了。” 吴问禅吃着面道:“这太不算什么。我想当总编辑的人,一人单枪匹马,干到快天亮才可以完事,这肚子里总有点儿空空吧?北京报纸,多数是不办消夜的,这有点儿令人吃不消。所以我在这里,叫这位杂务叫一碗面来吃。” 说着,带了一种淡笑,望了杨止波。杨止波立刻扯开来道:“这面消夜,很好。记得我在芜湖的时候,也是夜里挑担子卖面的,从门口经过,我就花十枚铜子下一碗面,切六枚铜子的酱牛肉,这就吃得很好。” 吴问禅也就哈哈一笑。 面吃过,大样来了一版,这就是有短栏新闻的。杨止波这就坐下来,将红笔蘸了红墨水,对着新闻稿子校对起来。关于校对一样事,大概不是干印刷有关系的人,大半不懂,其实这事也极其简单,不外将文里的错误,将笔给它引出来,用笔改正。杨止波将这版新闻看了,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,也就看完。那同样的一版,更用不着许多时间。这张看完了,接着那一版也跟着送来,一齐对完了,果然也不过一个半钟点。 吴问禅坐在旁边,端了一本书看,他也不管这看大样的事。回头约莫十分钟,又把复校送来,这才吴问禅丢了书,将版面大致看了一下,说着:“你老兄看大样,与我的估计,不差上下。我刚才不替你看,是要试试你看大样快慢。这就很好。” 说着,在复校上面批了付印,底下注了一个“吴”字。那张大样,杨止波也照样子注了。排字房里人在编辑部一边等着,看到大样上注了付印字样,才捧了大样出去。这时,编辑先生这一天的工程,算完全圆满了。 吴问禅一面脱衣,一面向杨止波道:“我要睡觉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 杨止波站在桌子旁边,笑道:“我打算今晚上不睡觉,等一会儿,我到排字房去,看他们上版。究竟比江南人士快呢还是慢呢?这么一牵扯,那就天亮了,然后我回家睡觉。” 吴问禅道:“这倒可以。不过这是一晚上,明天你要把被条拿来,要天天都这样熬夜,那可使不得。” 杨止波答复道:“那是自然,你睡吧!我走了。” 说着,自己戴上了帽子,向排字房而去。 《警世报》这个排字房,以前杨止波来的时候,颇看了一个大概。杨止波这回亲自前来,就得细看一番。进房靠北边,这里有两副字架,全是老五号字。向东南角,也是两副字架,尽是四号字。靠西边一副字架,是三号字和二号字。除此以外,没有什么字了。字架子过去,有一个两屉桌子,坐着一位刻字先生。再又过去,一个铸字炉,旁边有几条板凳。虽还有几个字架,里面装字,并不完全。靠南边,有三架平版机。一架机器,是用手摇的,印不了报,只好做点儿零碎活。靠外,就是两架平版机,可以印报,用电力拖机器也可以。这所谓警世报的机器房,就是这个样子了。 工人正把复校大样,改字完毕。一个人端着一块版子,往机上拼拢。每架机器旁边,站定了一个人,就是把版子挤拢的。旁边有一个孩子,把棍子和纸条递给那个上版的人。杨止波看着他们工作,也和江南工人差不多。不过机器是用电力发动,这就快得多了。等了一会儿,那机器开始转动,这时,天已经大亮了。杨止波把从机器上拉下的一张样报,自己看了一看,觉得还没有什么错,这才放心。自己想了一想,这会儿回去,也许是太早一点儿,门叫不开。那菜市口有卖油条的,走那里一弯,又吃上两根油条,那么,时光也许就差不多了。于是向菜市口走来。 这菜市口有一家馒头店,清早起来,他们家炸油条,带卖豆腐浆。不过他们家里,桌子很少,只有三张。所幸杨止波来得很早,这里还有座位。于是要了几根油条和一碗豆腐浆,坐着正在喝。他面前来了一位老者,胡子都半白了,穿了一件蓝布棉袄,头上戴顶呢帽子,向四周看了一看,只见拦门一副案板,上面堆有昨晚上的馒头和炸糕。案板面前,一个油锅。这里分了半边案板的地方,有人在那里和面,和的就是炸油条的面胚子。 油锅旁边,又另站了一个人,就干的是炸油条工作。这个日子天气有点儿冷,所以,他们关着门的,门里有两个桶,里面装着豆浆。这三张桌子,摆了两个地方,全是一方靠墙,只有三方可以坐人。而且这桌子很小,靠外面只好坐一个人。那老者看一看人,三方都坐满了,只有杨止波桌上,靠外面还是空的,当然他就在这方坐了。这老者也是要了一碗豆浆、几根油条。他正拿着油条,咬了一口。却不料后面来了一个人,将身子和老者一碰,老者又自不小心,将一只手正要端了那豆浆碗,这就把豆浆碗向前一伸。这个时候,要扶已来不及,豆浆碗便翻过来了,豆浆恰向杨止波这方面流来。杨止波赶快站起,让豆浆别流在身上。可是这家的桌子有许多条缝,早是哗啦哗啦向下直流。 老者看到,就哎呀了一声,赶快将碗扶正。可是那豆浆虽没有流到皮袍子上,可洒了杨止波一裤脚,而且身上也溅了许多斑点。老者向他道:“这真对不起,洒在哪里?” 杨止波把衣服抖抖,笑道:“老人家,不要紧的。虽然洒在裤子上,等它干了,使劲一扫,这就没有了。身上虽也洒上了几点,好在我穿的皮袍子外面,遮了件蓝布大褂,它打湿了,更没有事。” 那个馒头店的徒弟,就赶快将抹布拿来,把桌子抹了。这老者见杨止波一点儿不生气,更是不好过,两手抱拳道:“真对不起。” 杨止波坐下,笑道:“我说了不要紧,还提它做什么?请坐下,请坐下。” 那老者看杨止波非常客气,就坐下来,问了杨止波贵姓,现住在哪儿。杨止波都告诉了他,还说今日要搬家,反问老者贵姓。老者道:“我姓金,号月新,就叫我老金得了。我以前的事不提了,现在以卖花为业。我家住在右安门外,今朝早上,送花到东城去。‘于今为庶为青门’,倒是过惯了。” 杨止波忽然听到他引了一句杜甫的《丹青引》,便有些惊诧,道:“金先生,我决定和你交一个朋友,金先生之意下如何?” 金老道:“交朋友,这是极好的一件事。不过阁下你称我为先生,我哪里有点点儿先生气呢,人家听到,也不像,叫我一声老金吧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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