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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(3)


  清秋想到这里,又顾虑到了将来,现在不过是初来金家几个月,便有这样的趋势,往后日子一长,知道要出些什么问题。往昔以为燕西牺牲一切,来与自己结婚,这是很可靠的一个男子。可是据最近的形势看来,他依然还是见一个爱一个,用情并不能专一的人,未必靠得住呢。这样一想,伤心已极,只管要哭起来。哭得久了,忽然觉得枕头上有些冷冰冰的,抽出枕头一看,却是让自己的眼泪哭湿了一大片。这才觉得哭得有些过分了,将枕头掉了一个面,擦擦眼泪,方安心睡了。

  次日起得很早,披了衣服起床,正对着大橱的镜门,掠一掠鬓发。却发觉了自己两只眼睛,肿得如桃子一般,一定是昨天晚上糊里糊涂太哭狠了。这一出房门让大家看见了,还不明白我闹了什么鬼呢?于是便对老妈子说身上有病,脱了衣服复在床上睡下。两个老妈子因为清秋向来不摆架子,起睡都有定时的。今天见她不曾起来,以为她真有了病,就来问她,要不要去和老太太提一声儿?

  清秋道:“这点小不舒服,睡一会子就好了的,何必去惊动人。”

  老妈子见她如此说,就也不去惊动她了。直到十点钟,燕西进屋子来洗脸,老妈子才报告他,少奶奶病了。燕西走进房,见清秋穿了蓝绫子短夹袄,敞了半边粉红衣里子在外,微侧着身子而睡,因就抢上前,拉了被头,要替她盖上。清秋一缩,噗嗤一声笑了。燕西推着她胳膊,笑道:“怎么回事?我以为你真病了呢。”

  清秋一转脸,燕西才见她眼睛都肿了。因拉着她的手道:“这样子,你昨天晚上,是哭了一宿了。”

  清秋笑着,偏过了头去。燕西道:“你莫不是为了我晚上在书房里睡了,你就生气?你要原谅我,昨天晚上,我是喝醉了酒。”

  清秋说:“胡说,哪个管你这一笔帐?我是想家。”

  燕西笑道:“你瞎说,你想家何必哭?今天想家,今天可以回去。明天想家,明天可以回去。那用得着整宿地哭,把眼睛哭得肿成这个样子?你一定还有别的原故。”

  清秋道:“反正我心里有点不痛快,才会哭,这一阵不痛快,已经过去了,你就不必问。我要还是不痛快,能朝着你乐吗?”

  燕西也明白她为的是昨晚自己那一番话,把她激动了。若是还要追问,不过是让清秋更加伤心,也就只好隐忍在心里,不再说了。因道:“既然把一双眼睛哭得这个样子,你索性装病罢。回头吃饭的时候,我就对母亲说你中了感冒,睡了觉不曾出来。你今天躲一天,明天也就好了。你这是何苦?好好儿,把一双眼睛,哭得这个样子。”

  清秋以为他一味的替自己设想,一定是很谅解的,心里坦然,昨晚上的事,就雨过天空,完全把它忘了。自己也起来了,陪着燕西在一处漱洗。

  但是到了这日晚上,一直等到两点钟,还不见他回来,这就料定他爱情就有转移了,又不免哭了一夜。不过想到昨晚一宿,将眼睛都哭肿了,今晚不要作那种傻事,又把眼睛哭肿。燕西这样浪漫不羁,并不是一朝一夕之故,自己既作了他的妻子,当然要慢慢将他劝转来。若是一味的发愁,自己烦恼了自己,对于燕西,也是没有一点补救。如此一想,就放了心去睡。

  次日起来,依然象往常一样,一点不显形迹。吃午饭的时候,在金太太屋子里和燕西会了面,当然不好说什么。吃过饭以后,燕西却一溜不见了。晚饭十有七八是不在家里吃的,不会面是更无足怪。

  直到晚上十二点以后,清秋已睡了,燕西才回来。他一进房门看见,只留了铜床前面那盏绿色的小小电灯,便嚷起来道:“怎么着?睡得这样早?我肚子饿了,想吃点东西,怎么办?”

  清秋原想不理会他的。听到他说饿了,一伸手在床里边拿了睡衣,向身上一披,便下床来。一面伸脚在地毯上踏鞋,一面向燕西笑道:“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要吃东西,什么也没有预备,怎么办?我叫李妈到厨房里去看看,还弄得出什么东西来没有?”

  燕西两手一伸,按着她在床上坐下,笑道:“我去叫他们就是了,这何必要你起来呢?我想,稀饭一定是有的,让厨房里送来就是了。我以为屋子里有什么吃的呢?所以问你一声,就是没有,何必惊动你起来,我这人未免太不讲道理了。”

  清秋笑道:“你这人也是不客气起来,太不客气,要客气起来,又太客气。我就爬起来到门口叫一声人,这也很不吃劲,平常我给你作许多吃力费心的事,你也不曾谢上我一谢哩!”

  燕西且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,在她身上,将睡衣扒了下来,又两手扶住她的身子,只向床上乱推。笑道:“睡罢,睡罢!你若是伤风了,中了感冒,明天说给母亲听,还是由我要吃东西而起,我这一行罪就大了。”

  清秋笑得向被里一缩,问道:“你今晚上在哪里玩得这样高兴,回来却是这样和我表示好感?”

  燕西道:“据你这般说,我往常玩得不高兴回来,就和你过不去吗?清秋笑道:“并不是这样说,不过今天你回来,与前几天回来不同,和我是特别表示好感。若是你向来都是这样,也省得我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抿嘴一笑。燕西道:“省得什么?省得你前天晚上哭了一宿吗?昨天晚上,我又没回来,你不要因为这个,又哭起来了吧?”

  清秋道:“我才犯不上为了这个去哭呢。”

  燕西笑道:“我自己检举,昨天晚上,我在刘二爷家里打了一夜牌,我本打算早回来的,无如他们拖住了我死也不放。”

  清秋笑道:“不用检举了,打一夜小牌玩,这也是很平常的事,哪值得你这样郑而重之追悔起来?”

  燕西笑道:“那么,你以为我的话是撒谎的了?据你的意思,是猜我干什么去了?”

  清秋道:“你说打牌,自然就是打牌,哪里有别的事可疑哩?”

  燕西见她如此说,待要再辩白两句,又怕越辩白事情越僵,对着她微笑了一笑。因道:“你睡下,我去叫他们找东西吃去了。”

  清秋见他执意如此,她也就由他去。燕西一高兴,便自己跑到厨房里去找厨子。恰好玉芬的张妈,也是将一分碗碟送到厨房里去。她一见燕西在厨房里等着厨子张罗稀饭,便问道:“哟!七爷待少奶奶真好啊!都怕老妈子作事不干净,自己来张罗呢。”

  燕西笑着点了点头道:“可不是吗!”

  张妈望了一望,见燕西分付厨子预备两个人的饭菜,然后才走。燕西督率着一提盒子稀饭咸菜,一同到自己院子里来。厨子送到外面屋子里,老妈便接着送进里面屋子里来。因笑道:“我们都没睡呢。七爷怎么不言语一声,自己到厨房里去?”

  燕西道:“我一般长得有手有脚,自己到厨房里去跑一趟,那也很不算什么。”

  老妈子没有说什么,自将碗筷放在小方桌上。清秋睡在枕上望着,因问道:“要两份儿碗筷干什么?”

  燕西道:“屋子里又不冷,你披了衣服起来喝一碗罢。”

  清秋道:“那成了笑话了,睡了觉,又爬起来吃什么东西?”

  燕西笑道:“这算什么笑话?吃东西又不是作什么不高明的事情。况且关起房门来,又没有第三个人,要什么紧?快快起来罢,我在这里等着你了。”

  清秋见他坐在桌子边,却没有扶起筷子来吃,那种情形,果然是等着,只好又穿了睡衣起来。清秋笑道:“要人家睡是你,要人家起来也是你。你看这一会工夫,你倒改变了好几回宗旨了,叫人家真不好伺候。”

  燕西笑道:“虽然如此,但是我都是好意啊!你要领我的好意,你就陪我吃完这一顿稀饭。”

  清秋道:“我已经是起来了,陪你吃完不陪你吃完,那全没有关系。”

  燕西笑着点了点头,扶起筷子便吃。这一餐稀饭,燕西吃得正香,吃了一小碗,又吃一小碗,一直吃了三碗,又同洗了脸。清秋穿的是一件睡衣,光了大腿,坐在地下这样久,着实受了一点凉。上床时,燕西嚷道:“哟!你怎么不对我说一说?两条腿,成了冰柱了。清秋笑道:“这只怪我这两条腿太不中用,没有练功夫,多少人三九天,也穿着长统丝袜在大街上跑呢。”

  燕西以为她这话是随口说的,也就不去管她。不料到了下半夜,清秋脸上便有些发烧。次日清早,头痛得非常的厉害,竟是真个病起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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