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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老师父走到悬崖边,向平生笑问道:“老弟台,你到华山来了许久,鹞子翻身这个地方,你总听见说过。”

  平生道:“此地也匆匆来过一次的。只因每日总要到苍龙岭上等候老师父,所以不敢在别的地方多耽搁时候。这崖子下面鹞子翻身的滋味,却是不曾尝过。”

  老师父笑道:“既然如此。我就试给你看看吧。”

  说着,他身子一蹲,只将一只手握住铁链,就地一滚,便落到崖下去了。因为这崖是乃字形的,人下了崖,踏着石级下去。在上面的人就看不到了,只听他在崖下叫道:“老弟台,我已经脚踏地了,你可以就下来吗?”

  平生站在崖上,明知在这月亮地下,到不知脚落何方的地方去,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,但是看到老师父一翻身就下去了,这有些考试的意味,就不能畏缩,也学了他的样子,蹲在崖上,两手抓住铁链,把身子滚将下去。当两只脚已经落空的当儿。向凹进去的石壁上掏摸了一阵,果然踏得了石级,两脚稳稳钩去,这才把手松着铁链,一节一节地向下落着。乃至两脚踏到了平地,回身低头看时,倒也是一条窄小的山路。老师父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道:“小兄弟胆子不小。来游华山的人,一千个之中没有两三个人敢走鹞子翻身的。至于晚上下来,那更是没有人。”

  平生道:“晚生本没有这样大的胆。因为有老师父在这里保护我,那是绝无危险的。”

  老师父笑道:“你真会说话。马二得着你这样一个好徒弟,倒不枉费心机。你跟我来吧。”

  说时,他在前面引路,月色朦胧中,顺了一条山岭的小路,走到一座峰顶上来。这座峰头,几乎完全是光石壳,并没有一株草木。在峰顶上盖了一座四角亭。亭子里面有一张石桌,上面刻有棋盘。因为横直纹刻得很粗,在月亮地里,却还可以看得出来。棋盘上还有三五个棋子,都有茶碗大小,拿在手上,沉甸甸的,那可知道这是铁打的了。老师父将他让到亭子里,笑道:“我并不住在这里。不过为了彼此说话便利些,所以我特意引你到这里来坐坐。”

  这石桌两边,正好有两张石凳,于是分着左右,对面坐了。平生初下悬崖来的时候,还不觉得什么,到了亭子里坐下以后,歇过口气,便觉到峰头以外的大风呼呼地吹了过来。不但是冷,连身体都有些坐不稳当。向外看去,两面是高峰插天,两面是悬崖万丈,心里一虚,两腿也软了。老师父笑道:“老兄弟,看你这样子,有点怕冷吗?”

  平生道:“在老师父面前,晚生不敢说谎。冷是有点冷,但是为了在老师父面前求请,慢说是冷,就是刀架在我颈上,我也不怕。”

  老师父点点头笑道:“你虽然胆大心粗,到底在长辈面前很是有礼貌,老兄弟所说要我帮忙的话,不知道是指哪一层。在这里说话,是出于我的口,送进你老弟的耳。我知道你老弟是革命党。你是要我去做革命党吗?”

  说到这里,将手理一理胡子。平生做出一番失惊的样子,站起来笑道:“老师父有这番雄心,当然是全革命党同志都要欢迎。”

  师父笑道:“但是我是个出家人,这雄心两个字,从何谈起?”

  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这话,当然是对的。倘若不能发出雄心来,发出慈悲心来,也是可以的。我所求的便是老师父发一点慈悲心,救一救中国人,免得他们全成了亡国奴。”

  老师父伸手摸了两摸胡子,笑道:“你要我发慈悲心,请问这慈悲心是怎样地发出来呢?”

  平生道:“依着晚生的意见,只要老师父一句话,答应劝了嵩山下面那位王君,和我一同行动。假使我们有所举动,他立刻出兵,那就帮忙不浅了。”

  老师父道:“呵!你想到了他?你知道他是一位寨主吗?”

  平生道:“闻名久矣。但他不是一个平常的强盗。”

  老师父道:“你老弟,虽然是这样说着,但是那个王老五是不是听我的话,我还不敢断定。”

  平生道:“只要有了老师父一句话,慢说是叫他带了部下对革命党遥为声援。就是叫他一人杀到北京去,他也不敢推辞。现在所要问的,就是老师父肯不肯说上一句话?”

  老师父在月光朦胧之中,抬起手来搔了几回头发,又背了两只大袖子在身后,绕着这斗棋亭,走了几个圈子。因道:“我是早已不管外事的人了。听了你这话,引动了我一番不忍之心。且依着你的意思,我们走着试试看。老弟台什么时候下山?”

  平生道:“晚生并非为了游山而来,只在得见老师父一面。既是老师父肯提携后进……”

  老师父晃荡着大袖子,摇了两摇手道:“不,不,我这样深藏在高山上的人,什么人物也不会摇动我的心,岂能为了老弟台这样一个生朋友,我就挺身出来帮忙?说句老实话,这也无非为了你说的中国有亡国之惨。要救亡,现在第一着是要推倒清政府,你们这样年轻的小伙子都肯拼了一身血汗,我是眼见过一回兴亡的人,这就不能不动手了。若是在今日能把清廷推倒,了却我五十年来的心头之愿,倒也算是天地间一件快事了。”

  说毕,昂头哈哈大笑。平生听了五十年这一句话,心里却是一动。五十年来这话,怎么样子解法?这老道究竟是修道有德之士,一阵哈哈大笑过去,立刻省悟过来,停住了一口气,向平生注视着:“你觉得我出家人,这样的大笑,有点出乎常情吧?一个人是不能回头去想的。在这回头一想之下,笑声也有,眼泪也有。而这笑声和眼泪发出来的时候,是不能按捺住的。我只怪我自己不应该回想,倒不怪我自己发笑。话说到这里,索性告诉你吧。你总知道五十年前太平天国干得轰轰烈烈的那一番事情。不幸得很,那一班起事的人,没有一个是十全的人才。苟且偷安,这尤其是他们的大错。洪秀全到南京,城外还扎满了清国的大兵,他可是关起城门来,高高兴兴,做他的天王。他做天王还不算事,又惹得那些东王、北王,大家全有要做大头皇帝的意思。后来杀得一塌糊涂,大家全无心北上,让曾彭这几个人捡了便宜,把天国消灭。其实那时候的清兵,不用说到打仗,听到长毛来了,他们早吓得骨软身酥,像这样的天下,还不能取到手,那也实在可惜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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