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张恨水 > 中原豪侠传 | 上页 下页 |
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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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封城里,这天出现了一种不可形容的忙乱状况。骡车小轿,备着鞍镫的马,总是于一丛护卫之下,在街上跑着。把守城门的统营兵,穿着紫花布的褂裤,扎了青布包头,各背了一支来复枪,在城门洞子里站班。哨官们穿了马褂,系着战裙,头上戴红缨大帽子,在城门卡房里恭敬地坐着。卡房外车马牲口接连地停住,站了半边街道。除了三司不便出来,首府首县正印官,老早地就出来了,只是不张扬,怕惹起老百姓怀疑,所以还是着便衣便帽,也在卡房子里等候。车站上那一组,更是人多,从远处一望,人头上是一片红顶,由官员以至差弁,都戴上了红帽子了。 平生心里有数,也料着车站要比较热闹,所以他出得门来,径直就奔车站。依开封平常的规例,城里头的官吏迎接远方来的官吏,那是不许老百姓上前观看的。而今天迎接御史,是一件不公开的官差,并没有兵队排班,也没有彩亭子,老百姓照常来来往往的,没有在事先躲开,及至看到车站许多戴大帽子的人,才纷纷后退。那个时候,老百姓见了官,官见了外国人,都是骨软身酥的。所以车站上这些差弁,并不用怎样去轰赶闲人,那闲人也不会迎着上去。 平生赶到车站,见那些不敢进站的老百姓,各背箱柜行李,在街上行走,各人脸上全都表示着诧异的意味:为什么今天这样热闹?有的说接钦差大臣的,有的说送抚台私访的,甚至还有人说摄政王带了皇帝出来私访,所以许多文武官员都在这里接驾。平生看得好笑,想到这事确已轰动了全城,极其高兴。自己且不向前,远远地站着,向车站里望了去。不多大一会子,见自己家里的差人,却很匆忙地由前面走过来。平生抓住他的衣服道:“公馆里有事,你回去吧。” 说着这话,伸手把听差头上的大帽子取了下来,就戴在自己头上。听差道:“少爷,你也要进去看看吗?不必戴大帽子也可以进去的。” 平生笑道:“这个你就不必管我了。” 自己戴了帽子,这就径直向车站里走去。那个时候车站里面,戴大红帽子的人穿来穿去。忽然,远远听到汽笛呜呜一阵叫,站上的人更像是热石上的一群蚂蚁,找不着头路,推来推去。同时,嗡嗡的一阵人声,也不知道是惊讶,也不知道是欣慰,那空气突然地震荡起来。平生把头稍微低了一低,只跟着在人浪里面拥挤。不多大一会工夫,那个黑圆点的火车头,一直冲到面前来。那些观看的群众,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冲动,就像河堤决口,流水一般地向火车边冲了去。 那车停止了,车上有很多人因见这里官员多,不敢下来,仅仅有几个做小生意买卖的人,背了包袱,扛了箩筐带走带挤地滚了下来。其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,蓄着苍白的胡须,脸皮红红的,两只大眼睛,透着精神饱满。虽然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衫,可是头上却戴了青纱瓜皮小帽,顶端有一个很大的红疙疸。在长衫外面,系了一根青布腰带。他两手拢了拢袖子,扁担扛在肩上,扁担的一端挂上了一个大紫花布包袱,扁担的另一端绑了一把雨伞,在他腰带里,插了一根旱烟袋,在烟袋嘴子旁边,垂了一个烟荷包。照这个人样子看起来,那完全就是一位乡下老人了。 可是许多接钦差的官老爷,个个都把眼睛大大地睁开,对于火车上下来的人,用全副精神去观察研究。本来火车上下来的人就很少。看到车站上这么些个翎顶辉煌的人,都显得退退缩缩的,不知如何是好。唯有那个老头子态度从容,什么也不顾忌,在平常的老百姓身上决做不出来。其中有几个老做京官的,便疑心这是御史刘铁珊。这位刘御史正是通红的面皮,苍白的胡子。他是直隶沧州人,说浓重的北方话。因之有一位能干的候补县,硬了头皮子,迎上前去问道:“这位老先生,你贵姓是刘吗?” 这位老人装着很害怕的样子,向后退了一步道:“不,不,我姓张。” 可是他仅仅说了这几个字,却露出一口地道的沧州话。那候补县这就有五六分猜到了,拱拱手道:“这不要紧,请你先生说实话。我们现在迎接一位刘大人,同你先生的面目很相像。老先生,你不就是由北京来的吗?” 那老人笑道:“虽然是由北京来的,但是由北京来的人很多,在很多的人里面,找一个相貌相同的那也不算什么难事。” 他把话说到这里,态度更加从容,显然刚才那番退缩的样子,更透出来是假的了。于是,稍微调皮一点儿的老爷,都围拢上前。各人心里想着,尽管都老爷微服而来,到底让我们看破了,这个迎接御史的大功劳,决不能让那候补县一人得了去,赶快献殷勤吧。大家都存这份儿思想,自是一拥上前。那人见来的人越围越多,只好站在人丛中,向大家拱手道:“我是个乡下老头儿,各位有话好说。你们若是把我吓倒了,那就人命干天,不是闹着玩的。” 秦镜明以能吏称,自然也是在车站上接人的一个,他正站在月台上东西张望。平生由人丛里挤到了父亲身边,这就轻轻地碰了镜明一下,低声道:“爸爸,不要错过这个机会,这个人方面大耳,态度从容,绝不是贫寒人家出来的老人。既是大家都向前包围他了,便算闹错,也不是我们一个人的错。” 镜明被他两三句话一提醒,也就冲到那老人面前来。那老人一时慌了神,却向镜明招招手道:“秦镜翁,久违久违。” 只他这样一打招呼,所有包围着的官吏,不知不觉地轰然了一声,那意思也就是说,他居然和秦道台认识,绝对是御史无疑了。那开封府戴高铭,心里一机灵,就抢上前一步,把右腿一屈,请了一个安,立刻将怀里誊写好的一封手本,两手呈上。躬身道:“卑职开封府戴高铭恭迎钦差。” 那老人将手摸了一摸胡子,笑道:“既是各位已经把我认出,我刘铁珊也不必再为隐瞒。但兄弟奉皇命在身,是密查的职务,诸位款待,一切不敢拜领。只望将来我要翻什么案卷的时候,多多给我便利,那就很感谢。现在请各位回衙。我要一人步行出站。” 戴高铭道:“卑府备有小轿。” 刘铁珊道:“这不用贵府烦心。兄弟可以坐小轿,也就可以受其他一切款待了。兄弟出都以来,一切行资,都是自备,若是受了地方官的款待,对自己的前程不大稳便。只是兄弟对开封城里的街道不大认识,请贵府派一两名跟随,替我引引路就很好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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