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张恨水 > 中原豪侠传 | 上页 下页 |
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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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麻子这才把饭钵重交给他,对小禁子道:“把栅栏锁起来。” 说了这话,转身就要走,可是刚刚一扭身躯,却又对小禁子摇摇手道:“慢来慢来,也等我到里面去看看。” 说着这话,一脚踏入栅栏里,站在四周看着,于是解开胸襟上的纽扣道:“今日的天气,也是真热。” 伸着手在身上乱摸了一阵。当的一声,落下了一件东西。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,掩好胸前的衣襟,就扬长而去。陈先觉眼睛看着饭里,没有注意。同监犯张新杰,早已看到,故意把脚上的铁链子拖得呛啷发声。他走过去,悄悄地把那东西用脚踏住了。等到刘麻子和小禁子全已走开,弯着腰把那东西拾起来一看,原来是一把开手铐脚镣的钥匙。他吓得心里直跳,立刻把那钥匙紧紧地捏在手心里。再看陈先觉时,他把筷子在饭碗里拨了两拨,却拨出一张字条来。他立刻把筷子一插,一把将字条抓在手上。张新杰站过来,刚要开口,陈先觉就向他丢了个眼色,他就没有敢作声了。 这时,陈先觉一闪,闪到了张新杰后面,张新杰就挡住了从栅栏外面向里看的视线。陈先觉左手捧了瓦钵子,右手把那张字条藏在瓦钵子下面,将指头拨弄着;展开来看。先是一张蜡纸,是外包纸,虽拈一点儿热气,还不至于湿透。打开蜡纸,里面才卷了一张字条。上面写着:“在风雨之夜,或者是黑暗之夜,听到什么响声,不必大惊小怪,有人叫你们怎么样,你就怎么样?前面就是大路,看后将纸吞下。朋友。” 他看过之后,脸色不由得呆了一呆,然后把字条塞到张新杰手上去。当然地,张新杰也是大吃一惊。因为,他手心里还捏着一把开手铐脚镣的钥匙呢,他心里自然比陈先觉明白,于是把字条捏成一个小纸团,放到口里,和着口里的津液一齐吞下去。然后将手心半张开着,把手里的钥匙露给陈先觉看。陈先觉看到之后,脸更是红着,两眼有点儿发呆。只看他那铁链子摇摇不已,似乎也有些抖颤了。张新杰哑了嗓子低声道:“有了这么一个机会,我们可不要耽误。” 陈先觉向他点了两点头。二人放下心来,倒把这钵子里的饭吃了一个饱。 到了下午,这天气越发的沉闷了,四周全布了乌云,不露一点儿天日。不到往常天黑的时候,这牢里已经是点上了烛头。直到初更以后,天上也不露一粒星斗,人在屋子里还是感到闷热。墙外面有两棵小树,像亭亭立着的两个黑影子,一点儿也不摇动。直到二更初,忽然之间,掀天动地,一阵大风从西北角上吹来,两棵树发出呜呜响声,直压倒在墙头上。接着那沙沙之声,由远而近,真如万马奔腾,万人赴敌一样,早是一阵撒沙的雨点,飞驰了过来。那雨落到瓦上,本来就是一片哗啦作响之声。因为瓦上的雨水,停积得多了,檐溜都成了很大水头,向地上狂流,更是闹得惊人。这种雨点声,水溜声,再加上天空里风声,闹成一片,哪里还分得出是什么境界。 这一阵狂雨,也是奇怪,足足闹了两三个小时。直等天上雨止,那屋瓦和树叶子上还洒着余滴,那已是三更以后,四更初的天气了。这晚上,刘麻子并不在牢里,只有几个小禁子在牢里值班。在这样大风大雨的夜里,大家全觉得天气可怕,也没有留神到犯人头上去。等着风雨停止以后,几个小禁子想起了刚才雨这样子大,也许房屋上面会漏下一些水来,因之亮起灯笼,就在监牢四周,照耀了一遍。后来照到了张、陈二人所坐的监牢里,这就看到栅栏子打开了,铁锁敲断了,监牢里空空的,地面上散拖了几条链子。大家呵哟了一声,全叫了起来。所幸这已是夜深,一时还不得发作,大家呆坐在狱神祠里,面面相觑。但是这种大事,有什么法子隐瞒呢,到了天亮,只得把这事呈报上去。这一报呈上去,不但吓坏了这位臬台大人,连全开封城里戴顶戴花翎的大人老爷,全吓慌了。他们并不是以为走了两个犯人,清朝皇帝要不答应他们。最担忧的,就是关在牢里,还上了手铐脚镣的人,怎么会跑走了。 监牢的四周,全是高土砖墙,便是用梯子由里面爬上墙去,由外面怎样下来,还是大大的一件疑案。而且犯人逃脱的那天,又下着很大的暴风雨,路上行人全感不便,这两个人会在大牢里翻跳出来,这本事真了不得!大家有了这样一种揣测,开封城里,就闹了个满城风雨。有人说,已经有大批革命党到了河南,要在开封城里起事。这些革命党,全学会了西洋魔术,能够穿墙而过,遇物不阻。又有人说,他们和嵩山的和尚联合一处,要在开封城里大闹一场。 那嵩山的和尚,都有飞檐走壁的本领。所以在大风雨里,就把两个革命党救出去了。大牢里那样高大的墙,还可以带着人跳了出来,平常人家的墙,还有什么跳不过的道理。又有人说,革命党不动手则已,一动手就要先杀旗人后杀官。这种谣言,不明白是从何而来,问起说的人,也无非是听到人家这样说,究竟说自何而来,也不得而知。这种话,传到了秦家。秦太太是加倍地担忧。这天,秦镜明吃过了早饭,正吩咐打轿,要上衙门去。秦太太这就走向前,将他拦住道:“大人,你今天不要上衙门去吧。外面的风声紧得很呀。” 秦镜明一鼓作气地,戴上了小帽,加上马褂,正要出门去,听了她的话,不由得软了下去,将桌上的水烟袋拿到手上沉默了一会。秦太太道:“刘妈呢?快给大人点火来呀。” 女仆送了纸煤儿到手上,他索性捧了水烟袋,架着腿坐在方凳子上。一面吸着烟,一面向秦太太道:“太太,你在家里的人,哪里又听到了这些不好的消息。” 秦太太道:“现在谁不说这话。今天早上鹿小姐走来,连旗装也改了,扮成了一个怯姑娘的样子。” 说到这里,不由得噗嗤一笑。秦镜明皱了眉道:“唉!你还有心笑得出来。” 接着默然地吸了几筒水烟,这就微笑道:“你们太太们说话,也有些过火。开封城里,还是有王法的地方,何至于闹得鹿小姐全不敢出门。” 秦太太道:“你们做官的说话,总是这样替自己宽心。到了那一天,真有了事情出来,那就比我们太太们的胆子大也有限。” 秦镜明听了这话,又吹着了纸煤儿,将烟吸了几袋。正在这个时候,平生进来了。因为天气暖和了,他穿了一件淡青湖绸夹袍子,长长的袖子,变成斯文一派的样子,下面是枣红绸子套裤,漂白袜子,青缎子鞋,头上换了一条新制的假辫子,梳得光而且滑,前额半边头,也剃出青头皮子来。他走到父母面前,就垂手站立着。秦镜明道:“这阵子你不在书房里看书,到上房来干什么?” 平生道:“我想出城去看一个朋友,回来的时候怕要晚一点儿,特来对爸爸说一声。” 秦太太道:“无缘无故的,你跑到城外去干什么?” 平生笑道:“我重洋万里,也来去自如,到城外去走一趟,有什么要紧?” 秦太太道:“话不是那样说。你出洋去,坐轮船坐火车,有什么要紧。现在开封城里风声很紧,革命党藏在什么地方,全不知道。一个不凑巧碰到了他们,说起了你是一个红道台的大少爷,那真是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。” 平生笑道:“妈说的,全不是那一回事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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