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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张济才两手按了膝盖坐的,这就两手同时一拍笑起来道:“我真猜不到这位王太太肚子里,还有这样一部春秋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别说我。不信,你问你们太太,她知道不知道?我们唱戏的人,这一套词儿,我们学也学烂了。”

  玉和在床上听着,只是皱了眉,那意思自然说是不对。张济才看见,便道:“常言道,事同儿戏,事同儿戏,唱戏哪里可以比真事!革命党志气都大着啦!全是英雄好汉。没听到现在唱的军歌吗?打倒帝国主义,打倒帝国主义!革命成功就好了,欺侮我们中国的洋鬼子,全要打倒,这也可以说是同唱戏一样吗?”

  秋云瞅了他一眼道:“别瞎扯了,你只知道火腿土丝,该卖多少钱一份就挣钱,你也配谈革命。”

  玉和听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,谈了一阵子旧官僚和革命党,全不是那一回事,也不由得扬眉一笑。

  张济才不料闲话越说越远,倒把病人招笑了,这就向桂英道:“玉和完全受了感冒,我瞧是不要紧的,别着急,好好地养息几天,千万别再冒风。我们走了,汽车大概还在门口等着呢。”

  于是他夫妻二人,就告辞走了出来。张济才走到外边屋子里来了,却又踅进屋走,走到玉和床头边,低声向他耳边道:“你这件事,大概令兄知道了,写了一封信给我,问你的县知事发表了没有?又问听说娶了亲,这女子是什么身份?他不写信给你,为什么倒写信给我呢?我不过和你家里转转信,彼此从来没有通过信的呀!那信我不敢拿了来,怕会出什么问题,过一天,你到我家里去看信吧。”说毕,也不等玉和的回话,匆匆地就走了。

  玉和听了这样一个报告,比突然得了感冒,还难过十分。桂英是找了人来,想和丈夫减轻病症的,这倒和丈夫格外加重了几分病症。玉和躺在床上一想,我真想不到,回到北平来以后,竟是一点儿事都找不着。要知道如此,我何必回去撒那个谎,说是打算运动做县知事呢?这叫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,如此一想,精神上增加了无限的痛苦,病又加重了几分,当晚就大烧了一宿,第二天也不见好。桂英看他这样子,怕不是一天两天的病,这就不敢瞒了母亲,就派了老妈子回去报告。这日已是天晴了,朱氏看在姑娘的份儿上,也就不能不连带着看重自己的姑爷,立刻就来探望。

  她问过病之后,倒劝着玉和说:“你好好地养病吧,衙门里不去也罢。听说南方的军队,快要到这儿来了,这儿的衙门全得换人,迟早是散,丢了事也不算什么。”

  玉和倒不料岳母会说出这种话来,真替自己开了一线生路,便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”

  桂英站在一边道:“据张三爷说,革命军来了,倒反有法子可想。”

  朱氏道:“可不是吗?以前都是这样,哪省的兵到了北平,哪省的人就抖起来了。”

  玉和微笑道:“革命军不是那样,这回不同了。你们生长北方,指着口音稍不同的,都叫南方人。哪里知道,南方有三江、两湖、两广,还多着啦,有十几省呢。革命军来了,十几省的人都抖起来了吗?”

  桂英向他丢了一个眼色道:“不过你是有办法的。”

  朱氏道:“现在姑爷身体不好,别谈这个,好好地养息养息身体就好了。俗语说,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’我有个熟大夫,不用花钱,我把他找来瞧瞧吧。”

  于是她就走出门去打电话去了。玉和拖着声音向桂英道:“难得老太太有这番好心,我真是感激不尽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现在木已成舟了,她无论怎样地不满意你,到了现在,也只有望你身体好好的了。因为你的身体好,我就跟着你好呀。”

  玉和在床上点点头。他心里本以为丈母娘来了,不免要加重自己的心事,现在丈母娘除善言安慰而外,而且是十分地体贴,虽是没有吃药下去,这病已经好许多了。当时,翻转一个身向里,倒是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。等着他醒过来,朱氏已经将大夫请到了。大夫看看玉和的脉,说是感冒病,没有什么关系,给他开了一个发散性的药方,就走了。

  玉和睡了两天,出了几次大汗,过了两天,病就好得多。只是自己除身体害病而外,精神上还受有重大的刺激,就一点气力没有,终日昏昏,只在床上躺着。不过在这时候,却有一件事,使他精神特别安慰的,就是北伐的革命军一天一天地逼近了北平,北平各机关,冰消瓦解,逐日崩溃。玉和没有别事,只是早上看日报,晚上看晚报,整天在床上,将报上的消息来安慰自己。他不是说革命军北伐成功了,可以庆祝做新国民了。他的意思是说,各机关倒了,北平政府也倒了,对丈母娘呢,不必说,她知道是全北平官都丢了,不管是哪一个人。对于哥哥呢,说是知县已经到手了,只是换了朝代,是没有法子的事,政府发表的县知事,革命政府之下,是没有用的。整个国家的国体都变动,何况一个小小县知事。哥哥虽昧于时事,一部袁黄纲鉴,却看得透熟,关于换朝代的事情,当然很知道,自己说是同北平政府一齐倒的,哥哥绝没有什么疑问。那么,除了花掉哥哥一千多块钱,不必交账而外,就是回家去暂度农村生活,哥哥也没话说。到了乡村以后,等外面有了机会再出来就事,不必将家眷背在肩膀上,就轻松得多了。还是去学校里学的玩意,当不到工程师,当名工程员也好。

  自己越想越对,心里痛快得多。当他在床上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,这不像香槟票中头奖那样难,革命军果然进城了,据老妈子进来说,满街都挂着蓝旗子,这就是所谓青天白日旗了。心里揣想着,街上必然是焕然一新,只是自己两条腿支持不住,不能起床,要不然,一定要到街上去看看这革命军人入城以后的情形如何。桂英见他每早看过报,就有一种兴奋的样子,这就向他道:“以前革命军没有进城来,你是天天着急,现在革命军进城来了,你又天天着急,你到底急些什么,那个总司令要请你去当秘书吗?”

  玉和道:“我又没做声,你怎么知道我在发急?”

  桂英道:“我怎么不知道你发急呢?这两天你瘦得不像人还罢了,最难看的,就是你两道眉毛锁着,老是展不开来,这就是你心里发急的样子。”

  玉和道:“你拿面镜子我照照看,究竟我瘦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
  桂英道:“别胡来了,病人是不许照镜子的。”

  玉和道:“唉!我们现在走的这步运气,也就坏得不能再坏了,还怕什么照坏运气吗?”

  于是也不待桂英的同意,立刻走下床来,在梳妆台上取过一面镜子,躺在床上,自己仔细照着。

  他一照之下,不由得就哎哟了一声,这不但是人家说瘦了,就是自己看着自己的相,也几乎不认得。两只颧骨,既是撑出多高,两只眼睛圈儿,却又恰恰落下去了。形容得这张脸,真个成了个蜡纸人形标本。两只眼睛,白的地方带灰色,黑的地方带黄色,一点神采没有。这何需说得,自然是神气完全疏散了。

  真不料自己一场感冒的病,竟会弄得身体消瘦以至于此。假使这场病不好,自己就这样死了,那真是自做孽。桂英呢,不妨改嫁,可怜我哥哥对我一番大希望完全成空,少不得还要到北平来替我收尸呢。如此想着,手拿了镜子柄,自己只管对了镜子发呆。约莫有五分钟之久,不曾移动一下。桂英一伸手,将镜子夺了过去,皱了眉道:“你老看镜子做什么?”

  玉和突然地叹了一口气,昂着头道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  桂英听了这话,倒有些莫名其妙,便站在床面前问道:“什么?回去,回到哪里去?”

  玉和望了她的脸道:“回老家去呀。这个地方,没有钱不能过日子,哪有我们到安徽去的好!”

  桂英笑道:“张三爷劝你到南方去找事做,你让人家猜着了,真要回南方去了。”

  玉和道:“我要是真到南方去的话,你能跟我去吗?”

  桂英道:“这是笑话了,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到南方去?难道你到南方去了,我一个人在北平单独过日子吗?”

  玉和犹豫了很久,才道:“我也知道你一定跟我去的,只是我那乡下的生活,恐怕你过不惯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这是瞧不起人的话了,我虽是挣过钱,经过好日子,但是我也是穷家姑娘出身,粗茶淡饭,我一样地能过。再说一个人也要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,一个人没有受苦的日子,怎样望到出头的日子哩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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