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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桂英身上正披了一条绿色的蒙头纱,溜了下来,慢慢地坠下来,就落到茶几脚边来。桂英正注意茶几上的一杯茶,可就没有注意到脚底下。玉和偏偏是爱管闲事,就俯着身子,将蒙头纱捡了起来。看到桂英带进来的斗篷,搭在一张空的椅子背上,就把斗篷拿起,和那蒙头纱一处,一齐送到挂衣钩上挂着。桂英待要谢谢,他却坐到屋子犄角边去,隔着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天色。这个小小的动作,把道谢的机会,却已牵扯过去,桂英也就只好不说什么了。

  那边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筒子。秋云笑道:“你抽烟吗?”

  桂英点了点头。玉和靠那张茶几很近,他先把烟筒子送到这边来,接着又在屋子四处张望着,找了一盒火柴,也送到茶几上来。秋云笑道:“你倒成了主人翁了,要你替我招待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我怕招待得不合适。”

  桂英笑道:“你这样斯文,你们机关里的听差,恐怕也不怕你吧?”

  玉和不禁笑起来的。他道:“我干我的差事,他当他的听差,我要他怕我做什么?”

  桂英笑道:“那么……哟,我要说什么啦?说到口里,我又忘了。”

  秋云道:“准是记起来要打牌了吧?你姐夫就回来的,我们再等一等就行了。你到屋子里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
  于是挽了她一只手,拉到卧室里。

  秋云和桂英同事多年,这两个姑娘,什么秘密交涉都有,两人到了屋子去喁喁密语。一说起来,简直就没有完结。二人连连谈着,恐怕有一小时之久,秋云忽然哟了一声道:“你瞧,我们外面屋子里,还有一个客啦,老把人扔在那里,并不理会,心里可真说不过去。”说着话,二人同走出来,玉和却笑嘻嘻坐在椅子上站了起来。秋云笑道:“你一个儿在这里坐着,也不言语一声。”

  玉和道:“我并没有什么话,言语什么?”

  桂英道:“坐在这里,不怪闷得很吗?你也该叫人拿一份报来瞧瞧。”

  玉和道:“我一叫起来,一定把二位的话头打断。知道呢,说是我要报瞧;不知道呢,我这人嚷得主人翁听了,好来陪客。反正二位有事才谈,谈完了,还不出来吗?”

  秋云听了这话,倒不算什么,桂英留了心听他说话的,觉得这个人,真体贴得有趣,向他微微笑道:“这样说起来,倒是我们没有道理,把你约了来,一个人倒在这里闷待着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那没有关系。这里就像我家里一样,一个人闷待着也好,许多人在一处热闹着说笑也好,没有分别。”

  秋云心想,“你什么时候约了他?他也奇怪,倒承认你约了他。”

  便抬了手臂,看了看手表,笑道:“这可了不得,混混就三点多钟了。这个时候济才要到店里去查一査账,牌恐怕是打不成。”

  玉和道:“没关系,今天礼拜,我又没事。”

  秋云笑道:“你有了礼拜,好容易休息一天,倒在我们这里干耗着,你有事只管请便吧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也没什么,不过出去玩儿罢了。”

  秋云笑道:“你还是坐一会吧,要不然,倒好像是我下逐客令了。”

  玉和笑嘻嘻地拿了帽子在手道:“大嫂子更了不得,现在是出口成章了。”

  秋云笑道:“我们没念过书的人,什么出口成章,这都是学戏的时候,学来几句歪文。”

  玉和站了站,笑道:“没事吗?我可告辞了。”

  秋云道:“昨天是你对不住我,今天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
  玉和笑道:“没关系,没关系!”说着,点头拱手地走了。

  桂英笑道:“这个人也斯文过分点。”

  秋云笑道:“你讨厌他吗?”

  桂英道:“这可是笑话了。一个人太斯文了,倒要讨人家的厌,照你说,应该动手动脚,乱打一顿的,才是好人了。”

  秋云望了她,微微抿嘴一笑。

  桂英在身边一张躺椅上坐下,两手抱了头,瞅了她一眼,笑道:“你笑些什么?”

  秋云笑道:“我笑我心眼里的事,你就别管了。”

  桂英伸了个懒腰道:“我也不想打这个牌,身体倦得很,我要回去了。”

  秋云道:“明天来不来呢?明天晚上,我们来四圈,我两口子,你一个,再把小王找来。”

  桂英就摇摇头道:“我也没有那样要过牌瘾,昨天打不着,今天来就,今天打不着,明天又来就,难道我们家,就找不出三个打牌的人来吗?”

  秋云笑道:“不来就罢,我们也不短你这个人啦。”

  桂英身体实在是疲倦,也不愿和秋云多说,自回家去了。

  一进家门,就听到田宝三的嗓音,和朱氏谈话。他道:“大婶,你这话有理,每天进一文,就少亏空一文,若是坐吃山空,凭你手下有多少钱,也是完。”

  桂英一想,准是田宝三又受了时鹤年之托,前来邀角组班来了。自己实在烦腻唱戏这一件事,有人提到这事,就有些生气。听到田宝三那些话,料着母亲已是和他一条心,便绷紧了脸子,走进堂里去。

  田宝三早是站起身来,向她连作了两个揖,笑道:“白老板出门刚回来。”

  桂英道:“别叫我老板了,我现在又不唱戏,我讨厌这种称呼。”

  田宝三笑道:“得,不叫白老板,叫白大小姐得了。白小姐,你请坐一会儿,我们有话,和你谈一谈呢。”

  桂英道:“谈一谈就谈一谈,要什么紧,你让我换件衣服再来谈吧。”说着,很大方地,开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去,不多一会,换了一件衣服出来,一面扣纽扣,一面坐着在田宝三对面的椅子上,笑着点了头道:“田三爷有什么话呢?就请你说吧。”

  田宝三口衔了烟卷,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的。听了这话,立刻将身体坐得端正起来,取下烟卷,用手指头弹了一弹烟灰,先向她笑了一笑。桂英微笑道:“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也知道,无非是要我上台再唱戏。可是……”

  田宝三笑着摇了一摇手道:“当然,不能照以前那样干。以前是太痛苦了,白天也唱,晚上也唱,中间还要四面八方去应酬人。”

  桂英道:“你还少说了两样呢。在馆子里要排戏念戏词,回家又要管家务。”

  田宝三笑道:“现在不是那么着办了,唱日戏,就不唱夜戏,唱夜戏,就不唱日戏,除非是礼拜六和礼拜这两天,怕要忙一点。再说,我们的本戏也不少了。也许整个月不用得排新戏。我们打算到天津去一趟,去天津的时候,由前台发包银,我也预定了个数目,是一千八百块钱,按日拿钱,准不打厘。”(打厘,即折扣拖欠之谓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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