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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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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坚忍道:“我绝不害怕,因为我早已预备死了。至于悲观,可就两方面说:就私说,我既不怕死,就无所谓悲观。就公说,中国由孤立作战,已经和英美构成了联合阵线,苏联迟早也会加入的,前途是一片光明。”他说着话,把窗台上那盒纸烟,向李参谋面前一举笑道:“来一支吧。” 李参谋注视着烟盒,不觉咦了一声道:“好阔!你哪里还弄到整盒的纸烟?”说着,伸出两个指头,在纸盒子里钳出一支烟来。他一看那纸卷上的皱纹,密得像龟板一样,便笑道:“这是那个废墟刨出来的东西吧?” 程坚忍笑道:“这个我不知道,是王彪弄来的,但我已觉得难能可贵了。” 李参谋在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来,摇了两下盒子咯咯有声笑道:“不但是纸烟,连火柴也发生问题了。是我事先大意,没有预备下粮草,我算找到了一捧烟叶子,还没有刨成做水烟的烟丝。我现在自己动手,用饭粒塌在上面,卷成土雪茄。今明两天,大概还不成问题。你要用的话,我可以奉上一二支。”说着,他擦了火柴,将烟吸上。 在他吸烟的时候,二人约莫静止地站着两三分钟,这就听到东南角炮声,比其他方面更是猛烈。 程坚忍道:“最近东路的情报如何?” 李参谋喷着烟道:“无论如何,天主堂是个危险地方,我们祷告上帝,为刘小姐祝福吧。” 程坚忍笑道:“你以为我很惦记她?” 李参谋笑道:“惦记者人情,不惦记者不可测也。”两人正这样说笑着,却听到呼呼几阵风声,由屋顶上掀过。 程坚忍道:“这样大的西北风,颇是讨厌,假如敌人再用飞机来投烧夷弹,那就是很可虑的事。” 李参谋说着,就想起了心事,打开了一扇窗户,向外看看,那院子里的一群鸽子,依然没走。它们躲避着大风,有的缩着脖子,站在躲风的屋檐下,有的在院子里地上,拖着尾巴,慢慢地走着。有两只鸽子,站在一棵落叶的小树上,那树枝被风刮着歪到一边,鸽子的毛被风撕着有些细翎翻过来,它依然站在上面。他不觉赞叹了一声道:“这群和平之鸟,也真能象征了我们五十七师。在这天翻地覆的情形下,依然屹立不动。” 程坚忍也伸头看看窗子外,见天空是一种青灰色,没有太阳也没有云片。只是那西北风呼的一声,呼的一声,在头顶上吹过,向挡住视线的民房顶上看去,却有阵阵白烟冒起。在白烟下,可想到是猛烈的炮火阵地,有大大小小的声音,会证明了这种推测。不过,这时的枪炮声,没有了方向,也没有间隔,只要静神一下,便能发现这座常德城为枪声所包围。那枪声,已不是大年夜放爆竹,而是无数条湍急的滩河,向了常德冲刷。两人正是这样注视着,嗡嗡的一阵马达声,早有八架敌机,由西向北,对了这城兜了半个圈子,轰轰!西门的高射炮阵地,已放出了两枚炮弹。肉眼所能看见,两朵白色的云点,在敌机群中间开了花。但是这花离那领队机总还有两三尺的距离,两人不觉同声地叫着可惜。 同时嗤嗤嗤,炸弹的破空声发作,敌机下面,有无数长圆的黑点,向头上斜刺下来,两人把窗子一关,很机警地向地下一伏。炸弹落地,比人的动作还要快,轰隆咚,轰隆咚,哗啦啦!那一片猛烈的爆炸声,就在师司令部前后。地面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,啪哒哒,轰轰!啪哒哒,轰轰!常德城原是四面都为枪炮声所包围,现在却已更加了天上地下两种声音。伏在地下的人,这时可以想到鼓词儿上形容战事是风云变色,日月无光,这实在是这种情形。程、李二人伏在地面约莫三五分钟,觉得炸弹并不是在附近爆炸,便都已站立起来。 李参谋道:“我们刚才说了,这样大的风,若是敌机丢烧夷弹,那是麻烦的事,不想敌机果又来了。” 程坚忍道:“恐怕师长有任务给我们去救火,我们出去看看吧。” 李参谋说声是的,两人便相牵走出房门来,正好传令兵向这里来。 程坚忍道:“师长叫我们吗?” 传令兵道:“师长出门去了,在大街上看火。”两人听说,都不由得吃了一惊。 这时,不但那飞机嗡嗡的马达声还在天空,而且那炸弹的爆炸声,又接连响了两次,师长怎能冒了这样大的危险,跑上大街去?两人也不考虑,跟着跑出了中央银行的大门。果见余师长和参谋长皮宣猷,都站在兴街口路边一座小碉堡前面。余程万右手上拿着一架望远镜,左手正指点着北门上空一丛掀起的烈焰。皮宣猷站在旁边听师长指示,另外两个勤务兵,便稍远地站住。由这里向北,一队弟兄,正开着跑步,向火焰那里奔了去。但敌机五架,还在北门上空一带盘旋,不时地有黑形的小东西,由机翼下落下。 偏是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猛烈,那火焰被风吹着,黑烟卷着团围向北门里卷来,烟头上无数的火星喷射。程、李两人看到这情形,不觉呆住了。余师长回过头来看到他们,便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 程坚忍走过去道:“报告师长,敌机还在头上,危险性很大!” 余程万微笑道:“这个我老早知道,你们如不愿意目标加大,倒是大可走开。” 程坚忍正再要说什么时,但听到轰隆一声之下,接着呜刷刷一阵怪叫,都在西南角。看时,西门上空一架敌机,中了高射炮,尾巴朝上,向地面倒栽下来。那两个勤务兵,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!余程万只在微笑的脸上,再重一点笑意,倒并没有说什么。那李参谋也为了这一个猛的胜利所兴奋,跑过来两步,向西门嘹望。敌机虽是被击落了一架,可是那边的黑焰也涌起了两起,合着西北角,城里又共是五处火头。西北风呜呜作响,正在这五座火焰后推送。那五处火焰在半空里合流了,将半个城圈,变成了一片烟雾,风向人身上扑来,不但不冷,而且使人有着在炉边烤火的感觉。 本来已到了下午三点多钟,冬日天短,已去黄昏不远。这又是个阴天,阴云密布,再加上一片黑焰,天简直是黑了。天黑了,烈焰可就变红了,天空合流的那群烟雾,于今是一座火山,这火山高低上下有十几个峰头,合着血光的云围,黄中带紫,很快地在半空里打着旋转,逐渐向上。火星、火箭、火带,在每个血光的云彩里面,开花乱射。这兴街口站的人,身上也都沾了血光。这种火势,在幸灾乐祸的敌人,正是开味的时候,以为是个进攻的机会。四面的炮,提前了黄昏的攻势,轰隆轰隆响起。西北角的炮,大概有了更大口径的,只听到哗啦啦,噼啪咚,接连几声,仿佛是夏天暴风雨突然涌来,半空里爆发了炸雷。机关枪也就掀开了瀑布的水闸,向我阵地狂流。西北风越来越得劲,钻过了火网向街上的人推排着。这是一种声色俱厉的场合,尽管大家都是战场老手,却没有经过,都怔怔地站着,说不出话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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