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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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邓老太坐在椅子上,向玉峰望着道:“你不怕人家笑话。自己穷了,养不活女人了,把女人向娘家送。” 玉峰笑道:“嫁出了门的女,因为丈夫生活困难回到娘家稍微住上几天的,这也是人之常情,你又何必多心。” 邓老太道:“哦!你也知道我多心。我告诉你吧,你若是想学别个有钱的样子另娶一个时髦的,只要你有钱,我也不拦着你。可是你想把玉元送回娘家去,无条件就算离了婚。她阮家人依了你,我也不依你。” 玉峰听了这句话,可就不敢作声。手上的一支烟卷已是早扔了,这又重新在烟盒取了一根烟卷出来,站着靠了桌子抽烟。邓老太因为他已不说什么了,势不能把这话反认为真的去说。 阮氏站在火炉子边,十个指头忙着没有停一秒钟,屋子里沉寂寂的,听到屋头上的寒风刮得呼噜子响,阮氏道:“妈!您还是回到屋子去睡吧。这炉子里的火也不大旺,您仔细着了凉。” 邓老太对玉峰看看,叹了一口气,依然是颤巍巍地走出去。 她刚是过了房门,可又手扶了房门,回转身来,因问道:“明天玉山要到外面盘盘账去,你能不能跟着去呢?” 玉峰道:“这本来是死马当着活马医的事。老大身上有病,恐怕对付那些奸商不了,我当然要陪了他去。” 邓老太道:“对了。有本事人,对着大门外较量较量,别尽瞧着屋子里的人发狠。” 老太太说完这话,却听到窗子外面有人扑哧笑了一声。玉峰重重地问了一声谁,可又没人答应。玉峰冷笑道:“我知道,这是我家四少奶奶,说我有五行遁法,能变钱出来,我不敢说这句话,可是家里几兄弟,谁能负责去做的事,我也可以负责做,绝不含糊。” 邓老太已是走到了房门外,便道:“好吧,你去做吧,家里女人的事先别忙,等你有了钱再想法子也不晚。” 玉峰口角里衔着烟卷,两手环抱在胸前,一步比着一步地在屋子里来回地量着步子,随后自言自语地道:“好吧,明天瞧我的。” 说毕,他很快地脱衣上床睡觉了。 幸他是有了这么一个刺激,算是把阮氏的困难暂为解除。到了次日,玉峰是急于要去试验自己的能力,就约着玉山出门,向天和堂饭庄子里来。这家饭庄子,在前清同治年间就开设着的,很有点儿名。这种饭庄与平常的饭菜馆子不同,里面除了房屋很多,总还带有一座戏台。平常来吃酒的很少,有的是简直不应随时便酌的买卖,只等人家在这里做红白喜事、贺寿堂会,大大地热闹,碰巧在好日子上,一天可以应三四家喜事。这天和堂就是这类饭庄之一。在民国三年,邓玉山的父亲在外面做镇守使,又护理督军,进京见总统。看到这里生意很好,就硬要加三千块钱股子下去。当时老股东忍痛接受着,实在愿意有机会退股的。可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,这情形就大变了。 这天,玉山兄弟二人走到饭庄上来,还是半上午的时候。走进大门来,不看到一个人。门洞子里所列的两条长板凳灰堆得有两三分厚,院子角落里兀自堆着一堆桌面大小的积雪。在屋檐下太阳影子里,睡了一条瘦骨崚嶒的老狗。虽然有了人进来,那狗把嘴伸到腿缝里去藏着,也并不抬起来看看。在门洞子左边有一间南房,乃是这里的前柜房,玉山走过去,首先拉开风门,伸头向里面看看。 在屋子中间,放下一只三脚的黄铜煤球炉子,微微地抽出些红火焰。在炉子面上放了一把黑铁壶。壶里虽然冒出热气来,但是不听到一点儿响声,这火力不怎么大,是可得而知。在靠窗户的桌子上,有一位半白胡须的老头子笼了袖子伏在桌沿上,他口里斜衔了一支旱烟袋,斜支在手膀子上。他闭上眼,嘴里随随便便地喷出烟来,好久好久,有这么一缕微细的烟在空气中飘荡着,好像他已经睡着了。 玉山道:“喂!掌柜的睡午觉啦。” 那老人正有点儿迷糊,被这句话嚷着,猛可地把头向上一冲。看见进来两个人,以为是生意到了,连忙拱着手道:“请坐请坐。” 说着,在旁边三屉桌子的抽屉里乱翻了一阵,翻出一个破烂而又扁平的烟卷盒来。玉峰将手摇摇,向外推着道:“你不用张罗。我们来会杨掌柜的,他在家吗?” 老人道:“您二位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。柜上的生意都是兄弟接着做。” 玉峰道:“我们不是要在这里办事,我们要会会你们柜上杨先生有几句话说。” 老人两个指头已经伸到烟卷盒子里面,要抽出一根烟来了,听了这话,依然把烟卷放了进去,问道:“你二位贵姓,他大概不在柜上吧?让我进去瞧瞧。” 玉峰道:“我们姓邓,这家字号我们有股子的,用不着你进去瞧瞧了,我们自己去。” 他说着话,引了玉山自向里走。 经过了几重屋子,也不曾遇到一个人。那屋檐下的风由上面压了下来,人身上凉飕飕的,不觉地要发抖。经过那几个大厅,都像是到了冰窖里。此外各小房间全是关着房门,露出那份阴惨惨的景象。玉山道:“这里面到底有人没有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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