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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二


  于是两人将刀插入挂着的皮鞘内,转身走出房去。他们走远了,还有笑声,他们似乎以畏吓和尚当为有趣。直等笑声听不到了,志坚还呆站着。很久很久自言自语地道:“怪不得老和尚说我与佛有缘,生平只听得半段心经,不想就是这半段心经救了我出险。”

  当晚把这话告诉了沙河,老而瞎的和尚盘脚坐着,只微微一笑。到了第二日,已是南京失陷的第六天,南城的火焰,大半已熄了下去,也不大听到枪声。寇兵屠城的工作,也告了倦意,因之庙里虽有敌兵来到,只是求神符的,却不再搜检。写符的事,老和尚都交给志坚办,他也写好了许多符,放在佛案上预备着。而这送符的事既传了开去,寇兵怕死求福的人多,竟是纷纷地来要。

  有一次来了几个寇中的知识分子,写着字问志坚道:“尔能写诗句否?”

  志坚因这是个阴天,庙外树林子上飞着烟一般的细雨,远处都被云罩了。便写了一首杜牧之的七绝给他。诗句是“十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,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。一个穿西装的贼人,看了字条摇头晃脑,叽咕了一阵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点点头,竟掏出五元法币,送志坚做香火钱。志坚先合掌谢谢,然后写一张字给他看:“香资谢谢,不敢领。小庙僧人四名,七日未尝粒米,只以野园菜蔬度命,阁下能护送僧人出门购米否?”

  那几个倭寇商量了一阵,答应可以,香资也没有取回。志坚便将这事告诉了在旁打坐的沙河,沙河低头想了一想,因道:“你既要去,凡事小心,务必请他们派一个人送你回来。”

  志坚答应着是,到斋厨里去取出一只小米袋,便随着这群倭人走出庙门。他们离庙向东走,不久就踏上了中山路。

  第一个给他深刻的印象,便是四五十具尸体倒顺交加堆叠在马路旁边,堆下的血水,淋了几丈面积,冻结成了紫膏。他随在倭寇后面,已不敢看。其中有个人,是敌军的宣抚班人员。却反是回转身来,伸了一个食指,指给他看,而且举起两手卷了筒形,一前一后。头弯下去,眼睛由手向外看,身子转动,做个机关枪扫射的姿势,口里舌尖撞动,嗒嗒嗒地学着响声。志坚没有敢表示,只略点了两点头。

  顺了路向北走,尸体是不出十丈路,必有几具。死的不但是中国的壮丁,老人也有,女人也有,小孩也有。有的直躺在枯的深草里,有的倒在枯树根下,有的半截在水沟里。而唯一的特征,女人必定是被剥得赤条条的,直躺在地上,那女人的脸上,不是被血糊了,便是披发咬牙,露出极惨苦的样子,有的人没有头,有的人也没有了下半截。有几根电线柱上,有小孩反手被绑着,连衣服带胸膛被挖开了,脏腑变了紫黑色,兀自流露在外面。有的女尸仰面卧着,身上光得像剥皮羊一般。而她的生殖器或肛门里,却插一根两尺长的芦苇。

  最后走到一个十字路口,黄色的枯草上涂遍了黑色的血。尸体也不知有多少在广场中间堆叠起来,竟达丈来高,寒风吹了死人的乱发和衣角,自己翻动。有那不曾堆上去的尸体,脚斜伸在路上,敌人的卡车到来了,就在上面碾了车轮过去。志坚不忍看,又不愿不看,心里头那份难过,犹如开水烫着,几乎昏晕了过去,身子晃了两晃。两个倭寇看到,商量着道:“和尚胆小,不必再引他看到更多的尸体了。就在附近给他找点米吧。”

  这里正有几家未遭火劫的店铺,门窗都劈开了。有家油盐杂货店门户洞开,其中有几个寇兵驻守着,店里也还陈列了一些杂货。他们在门口站住,用日语和那寇兵说:“这和尚会写神符,我们都在他庙里求得了。他庙里七天断炊,和尚都要饿死,给他找点米吧。”

  志坚站在他身后,只装不知道。随话出来一个寇兵,操着八成熟的中国话道:“喂!和尚这里来。”

  随着招了两招手。志坚走向前,向他打了个问讯。他道:“你能给我一张神符吗?”

  志坚道:“身边不曾带着,请到我庙里去拿。”

  他道:“好,我这里送你一点米。”

  他接过袋子去,就在店里面,给他装了半袋米出来,又拿碗在盐桶里舀了一碗盐给他。那原来几个倭寇向他道:“你能说中国话,那好极了,我们答应他护送他回庙去的,你送他去,顺便去求一张符。”

  这寇兵答应了,便翻译给志坚听道:“和尚你造化,他们让我护送你回去。那么,我们走吧。”

  于是取了枪支在手,向肩上一扛,又道:“你引路。”

  志坚弯腰谢了一谢那些倭寇,手里捧着碗,肩上扛了袋,便在前面走。但是他要多看看城里的惨状,却不取原路,另找了一条马路向庙里走。城北的人家,本来稀少,路树在空地中间立着,没有枝叶,光秃秃地对了死尸,添上一种凄凉意味。有人家的地方,大门都劈开了,有的在门口就倒两具尸体。路上的尸体虽比中山路上少些,但不出二十丈路,至少有一具。后来经过一口水塘,却打了个冷战。原来那水面上浮有七八具裸体女尸,被一根粗铁丝将乳峰穿着,成串地穿在一处。女尸由水里漂浮起来,身体浮肿了像许多牛皮囊。那倭兵看到,问道:“和尚,你害怕吗?”

  他走着路,念了一声佛。

  倭兵道:“我在你中国多年,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。”

  他回头看了看,赶上一步,低声向志坚道:“我替你中国人可怜。”

  志坚道:“老总,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。”

  倭兵道:“你为什么不叫我‘皇军’?”

  志坚道:“老总,这样称呼,是中国人尊敬军人啦。”

  他笑了一笑。因道:“我告诉你一件新闻,你不能不害怕。我们进城的第二天,两个军曹比赛杀中国人。十二小时内,一只手杀了一百八十六人,一只手杀了三百一十三人。这个比赛胜利的人,还写了报告寄回国去呢。”

  他说毕,也摇了两摇头。志坚念了那一声佛。因问道:“老总,你看南京遭劫的有多少人?”

  他笑道:“谁知道?我是由挹江门进来的。死尸这里填平了门路有两千米远,这就不少了,但你不要害怕,现在我们不会再那样杀人了。”

  志坚正要再说话,顶头遇到两个倭宪兵,他将那倭兵着实盘问了一阵,又在和尚身上搜查了一遍,方才放行。志坚因路上去了死尸,已没有中国人,也怕再会引出什么意外,暗中告别了满地的死人,径直地就走回庙去,而师叔沙明和尚已在山门口盼望多时了。

  §第十七回 悲喜交加脱笼还落泪 是非难定破镜又驰书

  自这次起,他们这庙里没有了恐慌,也没有了饥饿。志坚在老和尚指示之下就忍耐地过着。在两个月后,他已经知道,我敌战线相持在芜湖上游的鲁港。我们在武汉已重新建立了军事政治的新阵容。他也曾悄悄地和沙河老和尚商量,要逃出南京。沙河说:“我不留你在佛门,但现时还没有到逃出虎口的时候,你还忍耐着。你若冒险出去,万一有事,岂不把几个月的忍耐工夫都牺牲了吗?”

  志坚对这事,也没有十分把握,只好又忍受下来。在这个时候,逃出南京虎口,只有到上海去的一条路,而这一条路,我们还在和敌人展开游击战。火车逐站要被敌人检查,敌人杀人,也极随便。志坚纵有冒险的精神,觉着也犯不上去冒这个险。这样一延搁下来,不觉在庙里住下来七个多月。寇兵除了那求神符的,却也不来骚扰。是一个正热的夏天,敌人的宪兵司令,带了一批随从,由庙门口经过,却拥进庙来参观。遇到这种场合,两个年轻和尚,照例是闪开的。沙明听到门外一阵马蹄枪托声,便赶快迎到大门口来。见那寇司令马靴军服,鼻子上架了眼镜,手上拿了个带皮梢的短马鞭子,大步抢上大殿。沙明站在一旁,躬身合掌,他只在眼镜里扫了一眼。

  沙河也站在殿口,合掌道:“残废僧人,双目不明,招待不周,请原谅!”

  沙明被贼官一群护从隔断了,不能向前,只好站在天井里树下。忽有一个穿西装的人,走下殿来,向沙明招了两招手。沙明见他满脸浮滑的样子,眼珠左右转动,想到又是困难问题来了。近前一躬,做个笑容。他低声道:“不要害怕,我也是中国人,我在司令面前当翻译。”

  沙明道:“先生有什么吩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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