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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


  冰如见父亲这样教训着,心里自也大为不快,站起来道:“您说我没有人类同情心,我也承认。您自己应该是有人类同情心的人了,凡是有心人,这时都应该到内地去同赴国难,为什么住在租界上求外国人保护呢?”

  小山道:“你不求外国人保护,你是好的,你为什么也到这地方来?”

  冰如正还想找一句话来回驳她父亲,可是她母亲郑氏在门外站着听了很久,这就走进来,拦着她道:“你千里迢迢地奔我们来了,有话只管好好商量,何必和你父亲生气?”说着牵了冰如一只手,就向屋子外面拉去。冰如随了母亲到楼下卧室里,觉得无话可说,可是不说吧,又大大地违拂了自己的本意,于是坐在小沙发上,半侧了身子,微微地垂了头落泪。郑氏坐在她对面椅子上,倒是望了小姐这表人物青春遭着不幸,却十分怜惜。因道:“你父亲的话,我也听见了,他的话倒是对的。而且你的性子也太急了,一来之后,就和你父亲开谈判。你也应当等一等,谈话之间,把你的困难说明白了,再来谈婚姻问题,也不迟。你偏是……”

  冰如拭着眼泪道:“我偏是太急了吗?我不急还不会坐飞机到香港,绕了这样大的弯子来开谈判呢。我和人家约好了的,说是一个月之内,准有回信,这样不在意地谈下去,不但一个月内,不能给人家回信,就是一年也不能给人家回信。这样做事,显然是没有诚意,你想人家能那样静等吗?”

  薛老太太颇也怜惜着这位姑娘命薄,冰如这个样子说了,她只是犹疑着发呆,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。可是冰如的小妹妹松如,是一个好事的小姑娘,知道姐姐是为婚姻问题在开谈判,便楼上追到楼下,只管在门外面打听这件事。听到这里,她忍不住了,就跳进屋子来,向她母亲笑道:“您只管听,听得清楚不清楚,全不理会。您也可以问问姐姐,她左一声人家,右一声人家,这一位人家,究竟是谁?”

  郑氏皱了眉道:“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,你这孩子胡问些什么?”

  冰如道:“只管问,有什么要紧,我可以告诉你的。那个人家姓江名洪,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军官。人长得很英俊,说一口流利的国语,是河北人。本是军官学校的学生,于今是服务有年了。告诉得你很清楚了,你还有什么可问的?”

  这位小姑娘听到姐姐向她说了一大串,分明是有意臊她,也就鼓了一股子劲,因微微笑道:“怎么没有呢?有的还多着呢。不过我是位姑娘,我犯不着多事来问。”说着,她一扭身子跑了。冰如冷笑道:“你看看,家里这些人,没一个不有意和我为难,我有了这不幸的境遇,没有一点同情心,仿佛让我不幸到底才好。”

  郑氏道:“那是你多心了,你妹妹向来就是这样嘴里多事。其实别人的事……”

  冰如拦住道:“谁有工夫和她计较,我觉得自父亲起,都是把我当路人看待的。”

  郑氏道:“哟!你这样说,是连我在内,你都看着有些不满意了。我才犯不上这样狗拿耗子呢。你自己的事,你自己去料理。你不必和我商量,也用不着为了这个生气。你既到天津来了,暂时住两三个星期。还有一些亲友在北平,也可以等着机会见见面。”

  冰如将身子一扭道:“这在北平的亲友,见他们做什么?北平是什么地方,他们有那忍心在北平住得下去,我也就不愿见他们。好了,爸爸已生了气,妈又不愿问我的事,那我就乘原轮船回上海去吧。”

  郑氏见她如此,也是没有话说,许久才道:“你也不必太任性,还是多住两天,慢慢地商量吧。”

  冰如默然地坐了一会,却也拿不出一个主意。虽是怨恨家里人不能谅解自己,可是漂洋过海地回来了,总还是要家人给予一点帮助才好。第一是江洪为人太慎重了,不在家庭方面找一点根据,恐怕他也不能放手做去。到天津的第一晚上,自己就想了个透熟,依然要取得父亲同意,才好回汉口。这样,不但减轻了自己的责任,而且也可以减轻江洪的责任。因之到了第二日,她就把初来时的焦急态度,完全改去,只在有意无意之间,把话来和父母商量。对付儿女的心肠,天下父母都是一样,过了两天,也就渐渐和缓下来,这不但是冰如自己的家庭,便是留在天津的亲戚,也知道她要改嫁个姓江的。亲戚见面,少不得道一声喜,说两句笑话,那婚姻问题,更是明显。是一日下午的时候,冰如由外面看电影回来,正坐在楼上母亲屋里谈谈笑笑,十分高兴。忽然松如在楼梯上一路喊了来道:“姐姐,姐夫的信来了,姐夫的信来了。”

  冰如笑道:“这丫头总是和我开玩笑。别的可以乱嚷,这姐夫两个字,也是可以乱嚷的吗?我算算看,现在有半个多月了,江洪也该和我写回信来了。”说到这里时,松如手上高高举着一封信,走了进来,笑道:“你猜错了,不是江洪的信,是孙志坚的信,你拿去看。”说着,微微笑了一笑,把信扔在冰如怀里。她听说是孙志坚来的信,脸色就首先变了一下。将信拿到手上看时,不用看那详细的下款,只看那信上写的笔迹,就可以断定是孙志坚的信,立刻心房扑扑乱跳一阵。郑氏坐在旁边,斜视过来,见冰如的肌肤有些抖颤,因问道:“什么,志坚有了信来了吗?”

  冰如并不急于去拆信,拿着信封在手上颠了两颠,因淡笑道:“许是她妹妹孙志芳弄的花样。”说着,将信封口缓缓地撕开了,却见里面的信瓤,厚厚的有一叠信纸,信纸上的字,写着只有绿豆大,想想这信里的事情,一定是很多很多的,抽出信纸来,只看那最前一行是:冰如:我没有想到我还能给你写信,你也并不会想到还能看到我新写的字迹吧?这绝对不成问题,是孙志坚来的信。她不但心房乱跳,而且是手足冰凉了。

  她偷眼看看屋子里的人,都把眼光射在自己身上,便将信纸握在手心里,另一只手扶着椅子背站了起来,向她母亲望了道:“让我到屋子里慢慢地去看,回头我把信上的消息告诉你。”说完了,也不管别人怎样注意,匆匆地就走了。郑氏看了这情形,便望了松如道:“真是志坚来的信吗?”

  松如道:“怎么不是?信封上清清楚楚写着他寄信人的姓名。”

  郑氏道:“这倒有些奇怪了。冰如接到这封信,丝毫也没有表示什么高兴的样子。”

  松如鼻子里哼了一声,接着又发上一阵冷笑,于是她就走到梳妆桌面前,对了镜子,将小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。郑氏道:“你冷笑什么?一个生离死别的丈夫,有了信来了,高兴还不是应该的吗?”

  松如对着镜子将嘴一撇道:“高兴?孙志坚的信,比刀刺了她的心,还要难过呢。”

  这时,屋子里并无第三个人,郑氏道:“松如,你也不好。你姐姐落在这种境遇里,自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”

  松如将梳子向桌上一丢,扭身就走了出去,在她出门的时候,还咕哝着道:“就算我多事,大家向后看吧。”

  松如走远了,郑氏玩味玩味过去的情形,也觉得冰如的行为有些奇怪,心想:难道志坚有信来,她反感觉得不高兴吗?看她把信念完了,却怎样来告诉人。郑氏是这样地揣念着,谁知冰如拿了这封信去,足足看了两三个钟头,也不曾回到房里来。打发老妈子去探望,老妈子回来报告,大小姐掩着房门,在床上睡觉了。郑氏心想,这为什么呢?便悄悄走到那房门口,伸头向里面张望了去。见冰如横躺在床上,侧了脸枕着叠的被条,将脸偎在被里,因道:“天气还有点热吧?你怎么这样睡着?”

  冰如似醒不醒地哼着答应了一声。郑氏因她已答应了,索性推门走了进来,因道:“冰如,那信说些什么?能告诉我吗?”

  冰如道:“他没有死。”说着,一个翻身,将背朝了郑氏。这倒让旁观的人越发的不解所谓。郑氏手扶了门站着,呆呆望了床上躺着的人出神。许久,才问道:“你把那信交给我看看,可以吗?”

  冰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微瞪了眼道:“这信里还有什么秘密不成?”

  郑氏道:“惟其是我知道这信里没有秘密,才要你交信给我看。”

  冰如道:“不用看,我把它撕了。”

  薛老太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他来信,是你夫妻有团圆的希望,你为什么反把它撕了?”

  冰如板了脸道:“您没有看信,怎么知道我不应该撕呢?”

  郑氏坐在她对面椅子上,不觉向她周身上下打量着。冰如将身子斜靠了床栏杆,半垂了头坐着,将两个指头拨弄了自己的衣襟角,再也不提一个字,郑氏也默然了一阵,因道:“我看你神色不定,仿佛是生了病。”

  冰如道:“我是病了。心里火烧一般,头又痛。”

  她说着,先伸手抚抚胸口,接着又按了额角。郑氏还不曾跟着把话向下问,老妈子便在门外叫道:“老太爷请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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