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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


  她说这话,坐在沙发上,架起一条腿来微微地摇撼着身子。冰如道: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王玉微笑着,点了两点头道:“我晓得,为了江洪。”

  冰如把脸急得通红,瞪了眼望着她道:“这是什么话?为他我对你不能坦然?”

  王玉依然嘻嘻笑道:“你别性急,我很坦然地告诉你,我爱江洪,你也爱江洪。江洪爱我不爱我,这是另一个问题。可是我很客观地判断,他绝不会爱你,那原因很简单,因为你的丈夫是他的好友。告诉你,我们天天见面,彼此行动,我大半是知道的。”

  冰如忍住一气,等她把话说下去。直等她说完之后,喝了一声道:“你疯了!”

  王玉笑道:“我们两个人里面,总有一个疯了!”

  她说这句话时,偏头向外一伸笑道:“好了,说曹操曹操就到了。”

  江洪随了她这话,站在门外走廊中间,倒有些愕然。再一看到冰如坐在屋正中靠方桌一把椅子上,脸色气得发紫,两眼发直。而王玉呢,却是很调皮的样子,架了腿坐在沙发上。不用说,是她到此地挑衅来了。这只有暂装着麻糊,向王玉点个头道:“王小姐也来了。”

  冰如道:“她教训我来了。”

  王玉却站了起来,因笑道:“没有的话,我怎敢教训孙太太呢?密斯脱江,我们自九江认识以来,彼此友谊不错。我回了汉口,我们的友谊也加深了。社交公开的今天,这太无须隐瞒了。不过孙太太对我们友谊加深一层,不大愿意。老实说,我是深深引为遗憾的。孙太太为什么这样呢?那正是和我一样,共同把你当了一个追求的目的。”

  江洪见她这样在当面直喊出来,也就把脸色变了。两手紧紧插在大衣袋里,不能有一点动作,面上的红晕,直红到耳朵后面去。冰如将桌子一拍道:“你这个女人太泼辣了。你这些无耻的话,怎么可以到我私人住室里来说?这是我的家,我有权处置,你给我滚出去!”

  王玉冷笑道:“你凶什么?我们往后看。”说着,转身向门外走,因道:“这一招算我失败,不宜在你家里争吵,回头见。”说着,仰着颈脖子走了。江洪心里虽不免偏爱着王玉,可是她吵到人家家里来,这是显然过分了,她虽一怒而去,却也不愿去送她。

  冰如先是鼓了腮帮子坐着,等王玉走远了,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两手臂环搁在桌沿上,枕了自己的头,哭得肩膀一耸一落,十分伤心。江洪站在一边看着,很久很久,没有了主意,只是呆看。倒是王妈进房来,拧着手巾,倒着茶,站在桌子边,再三地相劝。约十五分钟,等着冰如收了眼泪了,这才向她道:“嫂嫂你不用生气,她一个演戏的人,浪漫成性,她的话也没有生气的价值。”

  冰如道:“你看,这未免欺人太过分了,她竟是跑到我家里来骂我。你若是同情我的话,你就和她断绝往来,固然我不能干涉你交朋友。可是你和她交朋友,我就受到影响。”

  江洪听到她这话,实在不成理由。可是在她心里十分委屈的时候,不敢违拗,只好答应了。王妈在一边道:“为了这种人生气,那才不值得呢。太太不是说同江先生出去吃馆子吗?现在可以去了。要不然,那就太晚了。”

  江洪也点了头道:“是的是的。我请嫂嫂吃晚饭去,我来道歉吧。”

  王妈听说,知道冰如要重新洗脸化妆,便下楼去提热水。冰如便向江洪道:“你实说,对她的话,作何感想?要不然,我也不烦你常来安慰我了,晚饭你也不必请我吃。”

  江洪倒想不着她有这一问,因道:“当然她太无理由。”

  冰如将头摇了两摇道:“不是那样说,我要问的,是王玉所指的事实,究竟真假。”

  江洪对这话,却不好回答,望了她沉吟着。她却把眼睛斜瞟了他,微微一笑。江洪道:“王玉对我为人,还没有充分地认识,她的话是过火的。”

  冰如倒不像他那样含糊,因道:“那么,你以为我和你的友谊,倒不如王玉和你的友谊了。”

  江洪道:“那怎样能比?”

  冰如道:“你不要把志坚的关系拉扯在内,什么嫂嫂不嫂嫂的,就是我们认识了许久,不也可以发生一点友谊吗?你把这点友谊来说,在我和王玉之间,你觉得哪一方面的交情深些?”

  江洪因她逼问得很厉害,没法子躲闪,因道:“自然是我们的交情深些。”

  这句话的肯定语气,冰如对之倒没有什么了不得,唯有我们两个字,听了却十分满意,便点着头笑道:“有这句话已足,虽然我受了王玉那贱东西的气,我也不计较了。今天晚上吃饭,我请你。”

  这时王妈已泡了热水来,冰如自到洗澡间去洗脸化妆。江洪道:“有洗澡间,却没有热水?”

  冰如在里面屋子里道:“管子里的热水,每天只有晚上九点钟以后两小时,哪天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洗澡。”

  江洪并未答言,王妈在一边看到,觉得女主人的表示,是处处有些过分的了。

  §第十回 明月清风江干话良夜 残香剩粉纸上布情丝

  身在局中的人,虽然所做的事,极端失却常态,可是他自己往往是没有什么感觉的。在王妈都看着冰如有些过分的这天,冰如在外面却厮混得很晚回来。或者她也是有意与王玉斗这口气,在这日游玩完毕的时候,便定好下一次的约会,仿佛是让江洪没有陪伴王玉的机会。恰好又是到了除夕年底了,江洪怕冰如孤身作客,在外度岁,心里难过,来探望的次数也比较的勤些。这里面他却另含有一种意义,便是江洪在种种方面得的消息,证明了孙志坚所属的那个部队,曾退到南京近郊作战,损失很大。军官方面所能突围的人,或已来后方,或尚在前线,但都有消息。

  只是孙志坚个人,却是石沉大海,一点声影没有。料着冰如的身份,已是一个未证实的未亡人。年轻轻的女人受到这种境遇,那是值得同情的,所以在一念生怜之间,也就不免多来探望冰如几次。冰如在其初两个月里,对志坚的消息,却也没有绝望。所有在前方的人,多半是一两个月和后方断绝邮电的,也不独志坚一人。可是到了第三个月以后,汉口到上海的邮电由香港转了过去,已是畅通无阻。志坚的母亲寄居在上海,曾和冰如通过好几次信,总是说志坚的行踪,渺不可寻,安全是很可虑的。

  冰如也曾向其他的朋友探听消息,据说在南京失陷前一个星期,在常州遇到过志坚,据他说要先回南京补筑城防工事。料着南京失陷的时候,他是在南京的。冰如得了这比较确实的消息,再把南京失陷,死亡二十万人民的情形一对照,却没有法子能断定志坚能在这二十万人以外逃出了生命。因之越打听消息,越近于绝望。到了想到个把月的时候,她就索性不再打听消息,听其自然了。这时,江洪还是三两天来探望一次,虽然安慰冰如的话,早已说尽了,可是已不再希望志坚生还,也就不必再去安慰。见面之后,除了说些闲话而外,便是去看看电影,吃吃小馆子。

  冰如虽无法禁止江洪继续和王玉交朋友,可是她深加考虑之后,倒不是无法对付。到了志坚消息渺然的第五个月里,她已换上了春装,除了要求江洪同出去游玩,更修饰得浓艳而外,却没有另用其他的手腕。在暗暗中调查江洪的行动,却是和王玉来往得少了,而冰如有几次在街上碰到她,已有另一个西装男子陪了她一路走,似乎她也不是那样猛烈地追求江洪。有两个星期六的下午,冰如都遇到王玉向一家法国西餐馆子里去。而这个西餐馆子的楼上,有十来间屋子,却改成了旅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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