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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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各个帐篷虽然还是以前那个样子,但在夜色沉沉的气氛里,不得这些帐篷,也只是要向下沉了去。看那月亮下东边的天脚,倒还是白雾弥漫,任压了江面。自离开南京以后,不知道什么缘故,就不敢向东张望。每次张望就心里一阵酸痛,就觉两股热气直射眼角,不由得两行眼泪挂在了脸腮。这夜深时候,江风残月之下,睡在这芦苇洲上,本就是一种凄凉境地,再想到了家人分散,自己又是两回死里逃生,对着这滚滚的江涛,在黑暗中向东流去,觉得这面前的浪花,若干日后,总可以流到南京的下关,自己什么时候再能回到南京,那就不可知了。手扶了帐篷,呆呆地站住,这眼泪就像抛沙似的,只管滚落下来。当眼泪滚落得很厉害的时候,就也禁不住嘴里发声。因为环看了左右,都是帐篷,不便惊动人,立刻手捂住了嘴,钻到帐篷里去躺下。 就在这时,听到江洪在帐外轻轻叫着王妈。冰如正哽咽着,不便答应,便扯了毯子将头蒙住。王妈恰好是惊醒了,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隔了帐子问道:“江先生还没有睡呢?” 江洪听她答应有声了,才走近了两步问道:“王妈,你太太在咳嗽,你没有听到吗?” 王妈道:“我不晓得呀。” 江洪道:“你劝劝你太太,自己保重一些吧。那热水瓶子里还有热水,你倒一杯给你太太喝吧,我去了。”说着,果然脚步响着走远了去。王妈叫了两声太太,冰如勉强答应着,王妈才听出来她不曾睡着,说话还带一点哭音,因道:“太太你这是何必呢?你是个读书识字的人,比我们明白得多。” 冰如道:“睡吧,不要惊动了别人,我也不喝水。” 她说完,真个又扯着毯子把头盖起来。心里却才知道,江洪暗中保护,却是寸步留心的,吹了一天一晚的江风,也就不必给人再找麻烦了。 §第四回 风雨绕荒村泪垂病榻 江湖惊噩梦血溅沙场 在这芦苇洲上的人,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,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,疲倦得要睡,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。风声,芦叶声,水浪声,继续不断地打人耳鼓。便是不受惊扰,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,也把人冷醒。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,已有了微微的曙光,冰如便醒过来了,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,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,见离着这里不远,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,江洪蹲在地面,将拆断了的芦秆,向灶口里烧着火,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,正热着江水。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:“一大早的,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,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。” 冰如道:“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,隔了一张纸,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。一大早的,你又去麻烦江先生做什么?” 江洪被柴烟迷了眼眶,只管把手揉着,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。王妈道:“哪里是我要去?都是江先生说,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,引了我上大船去认。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,才是真不好走呢。” 冰如道:“江先生,你别太客气了,无论什么,我们都要你操心。” 江洪站起来,向前走来,因道:“嫂子,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,操心说不上。 我总这样想,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,日常生活,能做到什么地步,还让它做到什么地步。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,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,那水可以烧开,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,先灌上一瓶子。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。” 冰如道:“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。” 江洪笑着摇摇头道:“光是想得周到,那还不行。我们搜罗的食物,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。船上的厨房,正浸在水里,绝对想不到办法。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,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,才有村庄。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,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。现在弄一只轮船,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。” 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,两人便在帐篷外说话,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,不觉垂下了几点泪。江洪看她半低了头,在袋里抽出手绢来,在眼睛角上,按了两按。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,没有什么话说。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,便笑道:“这两三个月,我们做人真变得快,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。” 她走到身边,哟了一声,将盆放在地上。 冰如这才强笑道:“不用哟,其实没有什么,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,再要离开这里,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,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?自然,这也是痴想,多少人为了战事,弄得家破人亡,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,为了舍不得的东西,把命丢了,那才不合算呢。可是,到了什么也没有了,一个人就算活着,也没有趣味。” 江洪站在一边,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,只管把眼望了她,却没有插嘴。冰如两手捧了脸盆,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。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,笑道:“为了给太太找这个东西,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,你那个旅行袋,挂在舱壁上,船直立起来,舱壁是斜的,真不好拿。” 冰如放下脸盆,向江洪微笑着,点点头道:“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。” 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,都要人家道谢一番,这也是一种麻烦事,因之也微笑着一下,没有切实答复,便悄悄地退走了。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,道谢是十分应该的,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,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。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,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,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,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。 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,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,江风虽还依旧吹着,已是很暖和。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,也不知道饥饿。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,先后在江面上经过,它们对这芦洲上的难民,并没有加以理会,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,也不再来注视一样。冰如坐得久了,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,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,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,却不见到江洪。因问王妈道:“江先生来过了吗?” 王妈道:“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?” 冰如重复地道:“我是一个人走,我是一个人走。” 王妈道:“这里也没有来,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。这样大的人,绝不会走失。” 冰如笑道:“不是那个话,我想,我们老在这里候着,什么意思,也要打听打听,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?” 王妈道:“有什么计划呢?在这芦苇洲上,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,什么也看不到。” 冰如道:“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?我想,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,多走进去几里路,总可以找到人家的。我们今晚上绝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。我们还缩在帐篷里,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,那是什么情景?等江先生回来,要商议一下,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。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。” 王妈听说,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,两手伸着懒腰,连打了几个呵欠。冰如道:“你觉得没有睡够吗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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