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张恨水 > 丹凤街 | 上页 下页


  到了这日下午五点钟左右,我抽得一点工作余暇,就向他家去奉访。他家大门,是个一字形的,在门框上嵌了一块四方的石块,上有“雅庐”两个大刻字。两扇黑板门,是紧紧的闭着,门楼墙头上,拥出一丛爬山虎的老藤,有几根藤垂下来,将麻绳子缚了,系在砖头上。这因为必须藤垂下墙来,才有古意,藤既不肯垂下来,只有强之受范了。这两扇门必须闭着,那也是一点雅意,因为学着陶渊明的门虽设而常关呢。我敲了好几下门环,有一个秃头小孩子出来开了门。

  进去是一个二丈宽,三四丈长的长方形小院子。靠墙一带种了有几十竿竹子。在东向角落里,有十来根芦柴杆子,夹着疏篱,下面锄松了一块泥土,约莫栽有七八株菊花秧子。那芦杆子夹有一块白木板子,写了四个字道:五柳遗风。我心里也就想着,陶渊明东篱种菊,难道就是这么一个情形?那秃头孩子见我满处打量着,便问道:“你先生是来作诗的吗?”

  这一问,我承认了觉得有点难为情,不承认又怕这孩子不会认我是客。便笑道:“我是许先先约了来的。”

  那孩子笑道:“请到里面去坐,已经来了好几位客人。”说着,他引着我穿过正中那间堂屋。后进屋子,也和前进一样,天井里有两个二尺多高的花台,上面栽了些指甲草、野茉莉花。正中屋檐下,牵下十几根长麻索,钉在地面木桩上,土里长出来牵牛花、扁豆藤,卷了麻索,爬到屋椽子边去,这仿佛就很是主人翁雅的点缀。那里面正是书斋,但听到宾主一片笑语喧哗之声,我还没有开言,主人翁在窗户里面,已经看到了我,笑道:“又一诗人来矣。”说着,他迎出了门来,在屋檐下老远的拱手相迎。

  我随他进了书斋,这里面已有一个矮胖和尚,两个瘦人在座。自然,这和尚就是诗僧一空。那两个瘦人,一个是谢燕泥,一个是鲁草堂,都是诗人。我再打量这屋子,有两个竹制书架,一个木制书架,高低不齐,靠墙一排列着。上面倒也实实在在的塞满了大小书本。正中面陈列了有一张木炕,墙上挂了一幅《耕雨图》,两边配一幅七言联:三月莺花原是梦,六朝烟水未忘情。书架对过这边两把太师椅,夹了一张四方桌。桌旁墙上,挂了一幅行书的《陋室铭》。拦窗有一张书桌,上面除陈设了文房四宝之外,还有一本精制宣纸书本,正翻开来摊在案头。乃是主人翁与当时名人来往的手札。翻开的这一页,就贴的是当今财政次长托他收买一部宋版书的八行。主人翁见我注意到此,便笑道:“最近我又收了许多信札。我兄若肯写一封给我,这第二集也就生色不少。”

  我说:“我既不会写字,又不是名人,收我的信札有何用?”

  许樵隐道:“不然,我所收的笔札,完全是文字之交。你就看邵次长写给我的这封信,也就是极好朋友的口吻。他称我为仁兄,自称小弟。”说着将手对着这本子连指了几下。我笑道:“主人和我们预备的茶呢?”

  樵隐道:“桌上所泡的茶也是在杭州买来的极好雨前。雪水不多,自然要等朋友到齐,才拿出来以助诗兴。”

  谢燕泥坐在方桌子边,左腿在右腿上架着,正对了桌上一只小蒲草盆子注意;那盆子上画着山水,活像一个艺术赏鉴家。听了这话,把身子一扭转来,笑道:“这样说,今天是非作诗不可了。我觉得我们应当玩个新花样,大家联句,凑成一首古风。”

  鲁草堂在书架下层搬出两木盒子围棋,伸手在盒子里抓着棋子响,笑道:“我们不过是消闲小集,并非什么盛会,用古风来形容,却是小题大做,倒不如随各人的意思,随便写几首诗,倒可以看看各人的风趣。”

  许樵隐道:“我是无可无不可,回头我们再议。现在,哪两位来下一盘棋?”

  他说着,在书架上书堆里抽出一张厚纸画的棋盘,铺在桌上,问和尚道:“空师之意如何?”

  一空伸出一个巴掌,将大拇指比了鼻子尖,弯了腰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
  谢燕泥笑道:“他这句阿弥陀佛,什么意思?我倒有些不懂。”

  许樵隐道:“这有什么不懂呢?他那意思说是下棋就动了杀机。”

  鲁草堂笑道:“和尚也太做作,这样受着拘束,就不解脱了。”

  许樵隐道:“他这有段故事的,你让他说出来听听。”

  一空和尚听到这里,那张慈悲的脸儿,也就带了几分笑容,点点头道:“说说也不妨。早几年我在天津,息影滓沽的段执政要我和他讲两天经,我就去了。我到段公馆的时候,合肥正在客厅里和人下棋。我一见他就带了微笑。合肥也是对佛学造诣很深的人,他就问我,这笑里一定有很重大的意思。我说:‘执政在下棋的时候,要贫僧讲佛经吗?’合肥正和那个对手在打一个劫,我对棋盘上说:‘如果是事先早有经营,这个劫是用不着打的。’合肥恍然大悟,顺手把棋盘一摸,哈哈大笑说:‘我输了,我输了。’从此以后,合肥就很少下棋。纵然下棋,对于得失方面,也就坦然处之。合肥究竟是一个大人物,我每次去探访他,他一定要和我谈好几点钟,方外之人,要算贫僧和他最友善喜欢下围棋。了。”

  鲁草堂道:“合肥在日,不知道禅师和他这样要好。若是知道,一定要托禅师找合肥写一张字。”

  许樵隐道:“当今伟大人物,他都有路子可通,还不难托他找一两项名人手笔。”

  和尚听了这话,颇为得意,微微摇摆着秃头,满脸是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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