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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衔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红烛下客遁空门(7)


  刘自安道:“我并不是舍不得钱。据包旅长说,外面对我们这一派军官,很是注意,我们装穷,还好一点。若是摆起阔来,就是不说咱们造反,也要说咱们刮了地皮,要把咱们的钱抄了去。你想,那是玩的吗?至于办喜事的钱,那是小事,管你妈花了没花,她老人家也不用报账了,就算办了喜事吧。若是你真不愿意,我也没法。这喜事,只好不办。”

  吴月卿听了这话,半晌不言语,突然问道:“你这是真话吗?”

  看时,只见刘自安脸上,板得一点笑容也没有,靠了壁子坐住,高高地架着两只腿,只管摇曳。吴月卿低头一想,抬头嫣然一笑,因道:“好吧,我总算蛮不过你,依你就是了。”

  说着,一伸手掏了他的脸一把,笑道:“得,三天后,你打扮打扮做新郎吧,我要回去告诉我妈了。”

  于是装出很高兴的样子,微微蹦了两蹦,然后走了。

  到了家里,吴刘氏首先就问今天讹着了没有?吴月卿道:“钱是讹了。可是咱们要松手了,不然,这事就许炸了。”

  因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。吴刘氏笑道:“他不愿大干,咱们才不愿大干呢,闹得人人皆知,将来咱们真是个麻烦,他说他有点危险,这到和老倒说的话相符,可见老陈并不是把话骇唬咱们。这话又说回来了,你从今天起,也别再在外头胡跑。让老刘知道了,也许出乱子。”

  吴月卿道:“我的事你别管,反正你捞钱,碍不着你的事就结了。”

  娘儿俩商量一阵,自这天起,就办起喜事来。一来是大家手上有钱,办事非常容易。二来刘自安要的是不惊动人,范围很小。

  到了第二日,吴月卿没有出面,吴刘氏却到旅馆里来收拾新房。刘自安一问起,吴刘氏笑道:“她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。今天要到旅馆,让人家看见,指着开玩笑,多么难为情。再说明天两边总也有几桌客,她也要张罗张罗,今天让她在家里休息也好。”

  刘自安一听她这话,也很有理,自己坐在屋子里也是无聊,便揣了一些零碎钞票,一个人步行上街去。不觉走到一家照像馆门口,那玻璃窗子里,新添了几张伟人的相片,窗子外围上一群人在那里看。刘自安上前看时,原来从前放着孙督军薛巡阅使相片的地方,现在都换了别人的相片了。刘自安心想,人情是怎么样,只瞧这照像馆门口的幌子,就可以知道。谁做了官,谁的像就有做幌子的资格。正在这里出神,却听见吴月卿说话的声音,在人背后偷看时,只见她和一个西装少年,一路走了出来,于是连忙一伸手,将帽子向一边歪着一扯,将头伸到人缝里去。只听见吴月卿问照像馆送客的店伙道:“今天照的,我们明天来看样子,行不行?”

  店伙答应可以,于是二人走了。刘自安低了头看时,却见他二人同上了路边停的一辆马车,向东而去。他这时忿火中烧,恨不能走上前,抓住马车,将那人拖了出来,痛打一顿。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道:“你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

  回头看时,乃是包大放。刘自安道:“老哥,你来得正好,我要托你一件事。”

  因低声道:“刚才有一男一女坐着一辆绿色马车,由这儿往东去,劳你的驾,你盯住他们,看他们闹些什么,那个女的,就是我要讨的人,你多多注意,我在旅馆里等你的回信,快去快去。”

  包大放情不可却,也来不及问详细,就跟下去了。

  刘自安回到旅馆,静等他的回信,一直等到电灯上火,他才来了。他一进门,就把房门掩上了,脸上先就带着一种忿恨不平的神气。刘自安微笑道:“大概你看了很不服气,那倒不必,我是看得破的,你慢慢说吧。”

  于是让他坐下,亲自倒一杯热茶递给他,笑道:“天气很凉,你先喝一杯吧。”

  包大放接着茶喝了,放下茶杯,看见桌上烟筒子里有烟卷火柴,索性燃了一根烟卷吸着,斜靠在椅上,两腿一伸,喷了一口烟出来,问道:“刘大哥,你是以前就知道这事呢?还是今天才碰到的呢?”

  刘自安一看他的情形,很坦然地道:“我早知道了,我就没有拿着凭据,没法子翻脸。”

  包大放点点头道:“你这人还不错,差一点儿上了人家的当。你不是让我追那绿马车吗?那车子正走得慢,出街口就追上了。他们先上绸缎庄,买了许多绸缎料,后来就到双福居吃晚饭。我不肯放过,摸摸身上,还有几块钱,就跟进去了。他们坐在一间小雅座里,放下了门帘子,我也就挑了他们紧隔壁的一间屋子坐着。他们唧唧哝哝地说着话。我吃了一餐饭,话就没有间断过。我用了全副精神去听,只听了几句话。女的说,过一个月,找准有法子。男的说,我除了你,是不讨人的。女的说,明天我乐什么,不过是看那几个钱罢了。唉!老刘,别的话我也不要说了,你自己去想想看吧。钱是买不到人心的啊!”

  刘自安低着头想了一会,点点头道:“世上事强求不得的,我明白了。再说我们那样赚来的钱,也没费多大力量,花几个算了,这喜事我不办了。咱们哥儿俩,都是从死尸堆里,爬了过来的,还有什么看不破。”

  包大放见他并不生气,把听来的话,索性全说出来,原来吴月卿早和那西装少年有了白头之约,现在却是假和刘自安结亲,要大大地骗了一笔钱去。刘自安听着,哈哈大笑道:“那个小白脸儿,也不合算,媳妇还没过门,先就打算骗人去。”

  包大放见他一点也不挂在心上,这也就算了。

  刘自安等包大放去了,一人躺在床上慢慢地想,主意有了,一个翻身就跳了起来。这时吴刘氏又来收拾喜房了,刘自安就将他引到屋子里来坐。吴刘氏先笑道:“到了明日我可就要叫您做姑爷了,自己一家人可别这样客气呀。”

  刘自安笑了笑。吴刘氏道:“我们姑娘,花轿也不坐,客也不大请,就是这样清清淡淡过来,真受着委屈,以后您得好好看待她,把这一份儿委屈填补起来才好呢。”

  刘自安笑道:“那是自然,要不她说什么我就给什么吗?”

  吴刘氏道:“您还答应着给我们八万块钱接办戏院子呢?三天期限,可就过了。”

  刘自安道:“你提起这个,我倒想起了一件事,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,说是我存款的那家银行,有些靠不住了。我想我一生的指望,都是那个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依我说,明天全提了现款到家里来,请你给我挖一个地窖……”

  吴刘氏眉毛眼睛都笑将起来,连忙将房门掩上,轻轻地道:“我的祖宗你嚷什么。可是几十万现洋,怎样搬法呢?”

  刘自安笑道:“这个我都想了法子了。咱们先把银行里拿了钞票出来,然后上银楼里收买金条金叶子回来,不就又省事,又稳当吗?”

  吴刘氏道:“那敢情好,那些银行折子,什么时候要,今天晚上就拿来吗?”

  刘自安道:“别,你明天自家儿带来吧,我还要和你一块儿上银行兑款子呢?”

  吴刘氏乐得心花怒放,高高兴兴地回家了。

  到了次日便是喜期,旅馆里也设了一个礼堂,刘自安几个极熟的朋友,送了些喜联喜幛,挂在四壁,正中设了喜案,系了桌围,案上摆着五供,蜡台上,红艳艳地插着大红蜡烛,这礼堂上,便觉有一种挑拨情感的空气。刘自安一早起来,就出门了。忙了三四个钟头回来,见礼堂倒也有几分热闹,不觉微笑。吴刘氏早在这里等着了,苍蝇见血一般,一把将他拉住,同到屋子里去,低声道:“姑爷,我把折儿全拿来了。”

  说时,两手抄到衣襟下,在裤带上解下一个手绢包来,笑着递给他道:“都在这里了。那八万块钱,您不是叫我写一张字给你吗?我真不敢含糊,早预备下了。”

  说着,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稿子,双手捧给他道:“你先收着吧。”

  刘自安道:“钱都让你给我保存了,还要这东西做什么。”

  吴刘氏道:“我的姑爷,不是那样说,你借给我们的,是借给我们的,存着是存着的,哪能不分别呢?”

  刘自安道:“那也好,我现在剃个头,回头咱们一块上银行去。”

  吴刘氏笑着,他怎样说,她怎样答应好。刘自安又出门去了一个钟头,头剃得光秃秃的,手上提了一个大包袱,直进屋子,放进箱子了。吴刘氏以为是大礼服,也就不去问他。他们的行礼时间,定的下午三时,到了十二点钟,忽有大批的贵客,来拜访刘自安,刘自安就带着吴刘氏一同到喜堂上来会见。那些人见着刘自安,都是极力一阵恭维。吴刘氏看那些人有西装的,有长袍马褂的,料着是刘自安的旧属,也以为恭维是当然。那刘自安忽然站了起来,将一对红烛点上,然后与吴刘氏作了一个揖道:“吴大奶奶,我现在请了几位慈善机关的先生来,和你有几句话说。”

  于是介绍着,一个是红十字会的干事,一个是红十字会的会长,一个是育婴堂的堂长,一个是济施医院的院长,其余便是警察厅科员,和本区巡官。介绍完了,又道:“我刘自安,从前是个卖花的快嘴刘,后来打了几回恶仗,没有死过去,就升到了师长。而今呢,又成了光杆,回头想想,真是像做梦一般。我手上本来还剩几十万块钱,打算娶了吴老板,乐一个下半辈子。可是比我阔的人,到后来,活的活不了,死的落不着全尸,谁又保得了后半辈子。吴老板是一朵鲜花,我是一个黑煤球,要说和她成亲,哪儿配?我一个穷光蛋,在富贵场中爬过来了,而今还有什么看不破?看得破就别再害人。趁着吴老板还没过来,我们这亲事算吹了。至于用了我的几万块钱,那只算送点小礼也不谈了。我也并不是有什么不满意,就是我看空了,什么也不要了。我算一算,还有六十二万款子,我现在分做四股,捐给四个慈善机关,我落一个光身,无挂无累,那儿也能去,多么好。省得动了凡心,将来落不到好结果。”

  说着,他就在身上掏出银行折子和图章,一齐请警官过目。

  吴刘氏听他说话,已是目瞪口呆,他说完后便道:“那不行,那不行,我还有一张借字在你那儿哩。喜事办到这样子,你不要我姑娘了,姑娘的脸往哪儿搁。她又不是一棵葱,你要就要,不要就扔。”

  刘自安哈哈大笑道:“大奶奶,你还要我说出来吗?我不要你姑娘,你姑娘是喜之不尽啦。”

  说着,将铺在桌上的婚书,三把两把扯碎,在蜡上点着,扔在地下。又把那张八万元的借字交给吴刘氏看道:钱也不要,人也不要,我要这个干什么。说毕,又在蜡上烧了。吴刘氏急得乱跳,直嚷不行。要捐款,也得分一股。不然,就找定了姓刘的了。刘自安道:“你别忙,我自然有个交代。我到屋子里去拿一样东西来给你瞧。”

  说毕,他闪开了。一会儿他重出来,大家吓了一跳,原来他换了僧衣僧鞋,手上拿了一串佛珠,笑道:“大家瞧,这就是今天喜事,办的大礼服了。谁要找和尚,谁就找和尚吧。吴大奶奶,我送你一张相片做纪念吧。”

  说着,在大袖子里掏出一张相片,塞在吴刘氏手上。吴刘氏看了,不由脸上一红。刘自安昂头哈哈大笑道:“店账昨日就算清了,完了完了,我也走了。”

  说毕,拂着大袖,出门而去。旅店里茶房,因为他大大地给了一笔赏钱,要赶出门来谢他。但是追出来看时,已不见人影了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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